从医院里出来,我主动骑上车子驮着嘎拉泰返回单位。为表达对他的敬意,我只能这样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走在新闻频道的恐怖走廊里,看着疯痴癫狂的编辑记者们,接到曹伦巴特的电话通知令。他让我寻遍蒙语栏目,追讨上午发放的什么什么评选名单,收齐后马上给他送到会议室。人贵有自知之明,见习编辑嘛也只能干点这种跑腿的活儿。我放平心态,楼上楼下屋里屋外找寻栏目组的同事,不厌其烦无怨无悔做好一对一沟通和说明,索要曹制片说的那个名单。正在机房剪片的老好人赞丹高娃很抱歉地对我说:“(蒙语)忙得都没顾上这事,我现在就给你做,别着急啊别着急……”她从衣兜里掏出折叠的名单纸,准备在自己所中意的候选人名字框里打勾。
我刚才仔细研究过,那个单子上有十四位候选人,全频道七档栏目每家推举两个,然后由全体职工在他们当中随意取舍,觉得谁好就在他名字框框内打个勾。当然,上头规定只能选择五个人。蒙语栏目推举了阿拉坦其木格和娜布其,就是麻花长辫和那个居家好男人的老婆。单从名字上看,另外六档汉语栏目推举的蒙古族候选人共四个,其中就包括地方新闻的嘎拉泰。如果这个推举是从德勤绩能方面综合考虑的,那我真替嘎拉泰高兴,因为它表明至少还有一些人认可嘎拉泰。
赞丹高娃挠挠头,认真思考着该选择谁的问题。我忍不住好奇,问道:“(蒙语)高娃老师,这么有意思的民主选举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蒙语)听说是评选五位年度优秀职工,当选人在新闻频道的元旦文艺晚会上现场领取两千块钱的奖金。以前没搞过,我也不太懂哈。”赞丹高娃憨憨地回答。
“(蒙语)我年满二十二周岁,无任何不良记录,难道就没有投票选举权吗?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我忘了自己是见习编辑,头脑一发热,就这么说出去了。幸亏对方是简单老实的赞丹高娃,不然肯定又被告到哪个大领导那里。嘎拉泰说过,对蒙语栏目的人要加倍警惕。
“(蒙语)可能是制片人疏忽了吧。唉,这种选举不参加也罢,我们选是选了,可最后还是由大领导把关定夺。平时入不了人家法眼,你说怎么可能当选呢?”赞丹高娃一边说着,一边勾住了麻花长辫和嘎拉泰的名字,另外三个人我没记住。
经过半小时的上下求索,栏目组的全部选单终于收集整齐。任务即将完成,可我的心已经凉透了。蒙语栏目二十多号人,除了赞丹高娃,其他谁也没有选择嘎拉泰,麻花长辫倒是有那么三四个勾,娜布其的也不多,人们宁愿选择待自己如凶神恶煞的古大侠等外部门职工,也不选择最起码能和自己进行无障碍交流的那几个可怜的蒙古族同胞。宁可凑热闹捧高他人,也决不把宝贵的机会留给自己人,就怕自己人比自己混得好,得到什么好处。这是典型的红眼病,往深了说就是傻子想法、小人思维和劣根心理。
很气愤,但无力改变,事情还得照做。我耷拉着脸,用力推开会议室的门进去。阿道长翘着二郎腿正在那里咆哮,看见我进来,他狠狠瞪了一眼。靠,我打扰他正常骂人了?还是为昨晚嫖妓的事对我怀恨在心?不要为难我这个小人物,有能耐去医院慰问慰问自己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把他抬回来再共同欺压我们无色无香无味的水货们!病难时刻连人影都看不到,什么素质?
我没有回应阿道长的隔空瞪眼,而直接走到最后一排椅子,把收集的选单交给了曹伦巴特。这家伙办事认真,用手指蘸下口水,像傻子点钞似的一张一张地数起选单。我垂手站在曹伦巴特旁边,眼睛和耳朵却严格监控着叱咤风云气吞桌椅的阿道长。他在值班副道长张少华的陪伴下,公开训诫民生栏目的武姓制片人。以下是他们的对话。
“你说你们民生栏目有那么多记者,都是干啥吃的?怎么就没有一个有意思的新闻?”
“最近我们那儿有很多请病假的,再加上四五个人辞职离开,人手严重不足!”
“这不是理由!最根本的是怎么利用现有人力,做出好片子。就拿萨仁这个片子来说,网上一摘一做就播了,太简单!这种片子顶多给她一分,要和正常采访的片子拉开分数……”
“关键是记者们都受不了了,辛辛苦苦一个月挣几百,我们不想着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反倒总惦记着扣罚。如果人都走了节目还怎么做呀?”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就重新招人呗!在中国你还怕没人可用?每年有那么多大学生等着就业呢!”
“招新人还得有个培养的过程,刚一成熟人家还坚持不了,又都走了……”
“我不管,我只要你们多出有意思的新闻,提高收视率!”
领导不可怕,就怕领导蛮不讲理。碰上阿道长这样的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曹伦巴特统计完了,我也该下班了。下班能做什么呢?忽然想起来,我现在也是个有女朋友的人,当然要去找她了,去光明正大地谈情说爱呀。马上打电话约人,结果失望透顶,吕雪娟居然关机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中午一觉睡过去了?感动得为爱殉情了?一定要查查清楚。
我慌忙跑出单位,在猎猎北风中傲然屹立二十分钟,终于挤上一辆已经载有几名乘客的出租车,拼车前往呼和浩特母亲河畔。天已黑,整个小区灯火通明,很多住户亮亮堂堂,偏偏吕雪娟家的窗户黑着灯。好象没人?上去敲门,没反应;按门铃,无济于事;打电话,还是关机啊。这个女人到底干什么去了?不打声招呼就玩失踪?接着敲,接着按。翻天覆地折腾了一会儿,邻居家的大叔大婶们都探出脑袋狐疑地看着我。不适合再搞破坏了,很丢人的,还是撤了吧……
以前是包晓田死乞白赖地纠缠我,当时很不能理解,觉得她太过矫情,甚至无理取闹;现在这个角色正好颠倒过来,我成了追着人家屁股跑的被动者。多么滑稽,多么讽刺啊!我要马上回家,去秦都兰那里找回自己被伤的自尊。
就在心情最郁闷的时候,金莲表姐的催办电话又来了。为一个破事,她是不分早晚三更,隔三差五就来骚扰一下,快把我逼疯了。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不接听,让她打去吧。她还真有韧劲,不依不饶的,打了挂,挂了再打,拼命地折腾五六回,后来总算消停了。感谢长生天呐!
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多了。秦都兰正在电脑前孤零零地啃着薯条,外置音箱里传来一阵伤感沧桑的女生唱腔,好象是时下很流行的拷问香水有没有毒的网络科普歌曲。我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但是禁不住大街小巷到处播放、白昼黑夜全天候狂轰烂炸,心里也偷偷哼唱过几句。那个女歌手唱什么为了他关上爱别人的门,可是有一天他却把别人拥入了怀抱。我听着歌词,看着秦都兰,想着刚才的遭遇,心中忽然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掉下来了。几天没见我回家,她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在身上东闻闻西嗅嗅,像谁家养的一只宠物狗。
“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叔叔,你这两天都在忙什么?是不是在搞对象呢?”秦都兰现学现卖引用几句歌词,一脸认真地问我说。
“不要瞎说!我是忙着工作,没办法的。为了弥补这些天对你的照顾不周,我现在决定,给你做一顿丰盛的饭菜!”我说忙于工作是瞎扯,弥补缺失是真话。
“太好了!我天天薯条面包,牙都酸了……”秦都兰东蹦西跳,挽起袖子要帮我打下手,样子做得很足。
本想大显身手好好犒劳她的嘴,怎奈家里除了几个烂土豆,实在没有其他食材。我只做了素炒土豆丝一道菜,不过秦都兰还是吃得很香,让人倍感欣慰。饭后,她又上网播放那个香水有毒的歌,我没事干就坐在旁边听,突然感觉这种流行歌曲也挺有意思的,想来想去爱来爱去,把内心的感受直言不讳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还能唱到有心人的心里去。我有点着迷了,试问她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好听一点的流行歌曲。秦都兰嘻嘻笑着,把包里的粉色mp3播放器拿给我,诡秘地说:“叔叔,我这里全是最火最热的流行歌。今天晚上你学好几首,明天咱俩来个最酷最炫的情歌对唱,怎么样啊?”
“好吧,看看我这个老人还能学会你们年轻人的音乐不?”我开玩笑地接过mp3,回自己房间学歌去了。说过非蒙古族不找,结果搭上了吕雪娟;说过只唱蒙语草原歌曲,现在也一样迷上了流行音乐。人生一场戏,何必太计较?计较太多只会让自己活得很累,容易英年早逝。我要为家人和朋友好好活着,因为我会孤孤单单地死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