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尼洞”里,闫青华再一次品尝到了肚子挨饿的滋味儿。
这一次,她对饥饿的理解,同在她小的时候,那种因为肚子里面没有油水,而馋猪肉吃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了。因为,她闫青华小的时候,穷虽然归穷,可是,粗粮淡饭,她还是基本上,能够吃得饱的,只不过是馋一点猪肉之类的好东西来吃罢了!然而,此时此刻,当她闫青华一个人,远离了人群,远离了社会,孤立无援地呆在这个离开地面,至少有十好几米高的,湿巴巴、潮乎乎的“藏尼洞”里,除了那十一桶儿,本来是因为一下子从人家县人民医院里头皮肤性病治疗科的,那个多嘴多舌的王西雨大夫的嘴巴儿里,知道了自己杀死那个抓住一点把柄,便把自己往死里头儿去猛敲狠诈的王八蛋季鲁建的案子发了,一时被吓得头脑发蒙儿,便胡里胡涂地买来,打算留着给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出世以后再慢慢儿地来喂着吃的过期奶粉,和洞口小坑儿里边,那一点滴滴哒哒,从上头儿一根钟乳石上掉下来,一滴一滴慢慢儿积累的山泉水之外,她闫青华完全不再具有任何一种,人可以入口的食物,连一点咸盐,都没有!
一天到晚,就着那点又苦又涩的破山泉水,然后,便只能够去伸直了喉咙,来一口一口地使足了劲儿地干吞,那些淡而无味的过期奶粉,闫青华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自己的胃里头发胀、发疼、发酸,打出的那个嗝儿来,都带着一大股又腥又臊的奶膻儿味道。后来,又觉得肚子发硬,整个人的肚皮鼓得像一只打足了气的大皮球似得,把整个人都给顶得难受极了!于是,闫青华就只好悠儿着个劲儿,一点、一点地,拿手掌去慢慢儿地去揉,她觉得,大概是那些个破奶粉吃多了,给撑着了!心里头儿想,拿手揉上一揉,待会儿拉出屎来,应该也就好了吧?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的那个破肚子,拿手这么一揉,光噗噗噗地,使劲儿放臭屁,却死活也拉不出一点屎来!而且,那个屁臭得,差一点没有把她闫青华自己给活活地熏死!再后来,终于不再放屁了,屎,也总算是使足了劲儿给拉出来了,可是,那屎,既不黄也不黑,雪白雪白的,稀巴巴儿的,就像是一堆儿放坏了的雪花膏!
连着在山洞子里面藏了三天,把个闫青华给饿得,真得是眼黑、头晕、两只脚直抽筋!饿虽然是真饿,可是,她闫青华对那一大堆儿过期奶粉,真得是连看,都不愿意再去看上一眼了!可是,这人毕竟是生物性的,你看着那一堆儿过期奶粉,饿!你装瞎子,不去看那一堆过期奶粉,该饿,那个肚子仍然还是照样儿去饿!终于,又给饿得急了眼儿了!闫青华就假装着自己的身边,根本就没有那一堆儿让人反胃的过期奶粉,而是强迫自己,去把几天没刷牙的臭嘴巴儿,大大地张开,伸出她那条长了厚厚实实的一层黄绿色苦舌苔的大舌头来,用力地去舔,那用舌头舔到的时候,觉得好像是有点咸味儿的山石头。闫青华初初地舔了那么一下、二下的时候,还真得是从心眼儿里头儿,觉得那块儿挂了一层水珠儿的山石头,味道儿还是蛮不错的!她觉得那灰色的石头,要是能够想出一点什么办法来,磨成了粉末,那味道儿,肯定会比那些膻儿了巴叽儿的过期奶粉,要好吃一些。可是,就算是把一条舌头,都舔出血来了,那石头也到不了闫青华的肚子里,舔过来、舔过去的,最后,肚子里面还是饿!饿得闹心,饿得烦人,饿得好像是有不数只手,在她那空空荡荡的胃里边,拿指甲盖儿去挠儿似得,先痒又疼,疼完了再痒,痒完了又疼!实实在在是没办法了,闫青华又用手指甲,揪下一小撮儿青苔来,放在手掌心儿里面,再用另外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捏着,扔进嘴巴里头儿嚼。刚嚼第一口的时候,闫青华觉得味道好极了,好到了她甚至于去埋怨,那些开饭馆儿的人们——这么好吃的玩意儿,你们以前怎么也不知道往饭桌上边去端哪儿?可是,嚼着,嚼着,苦了!不光是苦,而且还涩,在苦和涩的味道,终于过去了之后,两个腮帮子儿,又全都麻了!闫青华苦笑了一声,说看来人家那些个开饭馆儿的人,不傻啊儿!原来这玩意儿,的确不是人吃的!毫无办法,等到腮帮子儿上边的那股子麻劲儿,终于熬过去了之后,闫青华还是得接着碴儿地,往小坑儿里伸嘴,就着凉森森的泉水,去吃那些讨人厌的过期奶粉!
就这样,闫青华终日里,窝在这个小小的山洞子儿里面,人,不敢直起腰来,头,不敢伸出洞去,吃腻儿了奶粉,舔石头;舔破了舌头,嚼青苔;嚼麻了腮帮子儿,又翻过头去吃奶粉!一天三换样儿地,折腾了一个来星期。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时不时地,从皮挎包里头摸出化妆袋儿中的小镜子,扭过脸去对着太阳,挺儿勤奋地照一照自己黑了没有?瘦了没有?脸儿难看了没有?偶尔,还用小手捧起那小坑儿里面的泉水,洗上一把脸,对着那一面小镜子,从化妆袋儿里头,掏出点什么霜儿呀、膏儿呀的,往自己那已经饿得脱了型的脸上,擦一擦、抹一抹、涂一涂、揉一揉。后来,一切都算了!这人,成天跟屎尿屁三样东西,住在一块儿,时间长了,那脸上的模样儿,还能够好看得了吗?
在“藏尼洞”里,闫青华逐渐感觉到,自己真得是有点后悔了!
她倒不是后悔,自己当初下海做了鸡婆儿——如果不是做了十年鸡婆儿,她闫青华,上哪儿去弄得到,那笔让自己开了服装厂的一百万元去?如果没有那个用一百万元钱,堆起来的青华服装有限公司,她闫青华,上哪儿认识人家欧阳去呀?
她所后悔的,是不应该在自己的家乡,去宰那个黑了心肝的季鲁建!闫青华在自己的心里面,默默地幻想着,要是先把那个挨千刀的季鲁建,哄到深圳去,然后,花上个十万八万的,找到那些个在自己卖淫的时候,老是挑着一根大姆哥,去牛皮哄哄地跟自己说,能够这么着、那么着,罩得住自己的,什么老大、老二、老三们,把这个季鲁建翻出来,再把他那个猪头似的大脑袋,一人一下地,给锯下来,不就没有自己的什么事儿啦吗?这一下可倒好,王八蛋那季鲁建的口,倒是真得是让自己痛痛快快地给灭掉了!可自己努力地一个劲儿地藏着、捂着,生怕让家乡的人知道的那点恶心事儿,也还不是让他给彻底地给抖落儿出去了!这个季大王八蛋也真是的,怎么他的那个破脑袋儿都掉了,还能够跟我捣乱呢?
闫青华想着想着,两眶儿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也真得是有说不出来的一肚子委屈!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自己的亲爹,到底长得是一个什么模样儿,摔死了!弄了个后爹吧,还不如一头牲口!好不容易混儿出了一个人模样儿来了吧,老不死的季鲁建,又小鬼追魂儿似得跟来了!你说这费了老半天的劲儿,好不容易,刚刚才把他宰完了吧,也不知道怎么又让那个破公安局给知道了!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嘛儿?你们当警察的管得那么宽,干什么呀?我的那个亲爹,掉到山涧子底下摔死了,你们怎么不好好管哪儿……
闫青华百无聊赖,而又百感交集地,把自己猫儿在这个山洞子儿里面,胡思乱想着。
下午,还是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扒开洞口那生长得密密实实的“爬山虎”,闫青华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端着红色塑料盆儿,到兴凌峰边去洗衣服的老太太,不过,她依然不知道,那便是给她苦苦地留着三万块钱,每天晚上哭着喊叫她的名字,都快把两只眼睛给哭瞎了的亲生母亲!闫青华只是看着老太太盆儿里头的,那两个破破烂烂的被套儿,觉得自己的俩儿眼珠子有一点忍不住的发馋!她真得是很想扔下一千块钱去,买了老太太的,那一堆儿破被套儿,好垫在自己的身子的底下,别让自己睡着了的时候,老是被那些个身子底下的坚硬的石头,硌得浑身到处哪儿都生疼!可是,她不敢!她闫青华打自己的心眼儿里头害怕,她害怕人家那个老太太,再觉得一个人猫儿在这个不是人应该去猫儿着的破山洞子里头儿,肯定不是一个什么好人!回头儿,再去把公安局的刑事警察们给找过来逮走她!于是,她只好瞧着两只馋巴巴的大眼睛,吮着根脏兮兮的手指头,眼巴巴地盯着人家老太太,一步一步地去了,又眼巴巴地,盯着人家老太太,一步一步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