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鲸号”又启航了。
老船长要留下两名船员来照顾他,他愤怒地拒绝了。船上一共只有五十七名水手,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也没有。况且,这次还一死一伤,少了两个。
老水鬼喊:“若是这样,你把我搬上船去。要不然,索性扔到海里去,干净!”
临走那天,老船长对他宣布了“蓝鲸号”对他的嘉奖令,并奖励给他人民币拾万元。
重奖英雄。
他没有拒绝。他老了,又少了一条臂膀,再也不能逞英雄了。可他发誓,他要再返回“蓝鲸号”,死了,他要海葬。
老船长说,老水鬼我不会给你办离休的。你永远在‘蓝鲸号”上拿百分之百的薪。咱们俩我先死,你来收我的尸,你先死,我主持你的葬礼。咱们俩都一起海葬吧。死了,还做伴。说得俩人一块儿流眼泪。
“蓝鲸号”勾走了他的魂。
他至少可以天天在这里凭栏望海了。他打开窗,一阵清凉的风刮来,他似乎嗅到了那海风的咸腥。
他顿时有了幻觉。
他觉得,他似乎又背了氧气瓶,戴了鸭蹼面罩身上挂了鱼篓,又到海底去捡海参了,那一只半斤多重的大梅花参。
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福?
他担心的倒不是他的年纪,是他的手。、
他想,等他康复了,身体好了些,他会去的,至少试一试,在近海、浅海试一试。
这时,他又想起了海鲜店里的阿月和阿亮,他觉得他似乎也不该那样恨这姐儿俩,这对她俩像是并不公平。他想,哪天若有了空,到港口那里转转,几十年不见了!只是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那里,也许都嫁人了,不知漂泊到哪里去了。
老了,心态就有了许多变化,会淡化许多感情,又会浓缩许多情感。
天黑了。
白燕和胡世忠走了。
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电视里的节目已经遭了晚安,他披了衣服起来,临窗而坐。
夜温州,比白天更美。
这座港城就在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宽阔的望江路,车灯的光柱组成了一条五彩斑烂的长河,如同奔流不息的瓯江。
瓯江上的万点渔火,又像一座水上的城。威尼斯也不过如此了。
晚上,黑牡丹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在他身边坐下。
他这才发现,尽管她当年的风韵逝去了许多,可她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还有那么多柔情。
白天,他顾不上和她叙旧。有孩子在身边,孩子大了,很懂事,是个智商很高,又很有主意的孩子,而且漂亮,聪明,乖巧。
使他忧虑的是孩子没上多少学,初中只上了两年,就辍学了。他问水花:“你愿意去上学吗?”
孩子却反问:“我还能去上学吗?”
他深感欠好太多。
“我送你去上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学。”
可惜她不是男孩,如果是男孩,长大了,让她也当海员。
他想,如果他还能去潜海,一定带了她去。要不了几年,她就是在姑娘了,像她妈妈当年一样漂亮。
“我问你——”黑牡丹说,“这些年你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说过的话:有了孩子,我就回来,守着你,做孩子的爹。”
老水鬼无言以对。
“别说了。我求你。”
说得也是,干嘛要再提这些?世上的事,有多少说得清楚,他不是去找她了吗?虽然他没打算认她。
“为什么,你来找我,又不认我?”
“为了还债。”老水鬼说,“也许,半是歉疚,半是怀旧。”
黑牡丹默然了。
这个男人是个好男人,血性男儿,她一点也不怀疑,当年她没看错他,只是也没能力留住他,她又委屈,又自卑,又伤心。现在,她
又有机会守在他身边了,她又有机会服侍他了,她心里觉得很暖和。
“你过两天回去,把那群鸭子,那只船卖了吧,别几头牵着。”老水鬼说。
“这么说,你决定让我跟着你了?”她心头一热,“当佣人也行,
谁让我当年把自己给了你呢。”
“别说这话。”老水鬼说,“我老了,残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
“我也老了。”她悲伤地说。
“你不老。”他说,是安慰她,“咱俩都属狗。”
“我老了,我知道。”她流泪了,“亏得你还认得也我。”
俩人都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