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尾停了一会儿,他习惯地走进机房,看看内燃机的运转情况,又走进驾驶室看看各种仪表的工作状态,再到甲板上去检查检查货位,打上十几分钟的太极拳,周身舒服了,然后才返回他的卧室。
他还是没有睡意。
他打开皮箱,拿出一只精巧的首饰盒子,打开,红色的丝绒上躺着一条金项链,24K金的,他花了一千二百美元,在新加坡的二家最豪华的金店买的,成色,手工,全是第一流的。这方面,老船长是行家,他们结婚十年了,这是他给她买的第一件珍贵的礼物。
他在想象,这条金项链挂在她美丽,细长的脖颈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又从皮箱中拿出一件绸裙,是用银灰色的软缎做成的,作工十分精美,闪烁着美丽的光彩。他在想象着,她那披肩长发垂在这银灰色的,月光一样溢光流彩的软缎裙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
船长跳舞跳得很好,他受过高等教育,是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航海学院,他是一九五五年回国的。
裙子虽然漂亮,可能穿这样的裙子的场合和机会是太少了,自己家的客厅里穿。
他们没有孩子,这一点,他深为忧虑,他耽心这件事会成为他们夫妻关系的隐患,他虽然安慰他,可心里比他还要沉重。
船长离过婚,细妹是他的第三个妻子。
第一个妻子是和他一起留滨同学,结婚第七个月在她的大脑里发现了脑瘤,十三个月后,她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第二个妻子跟他过了十三年,拘留审查了两年零九个月,他们离婚了。她跟他划清了界限,带走了一双。
她太年轻了。
船长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白发,对了,明天回家以前,一定要支把头发染黑,不然,人家会笑话他的妻子的,她只比他的女儿大一岁。他同她走在一起,人家都会把他当成她的父亲。
只要头发染黑了,他还是风度翩翩的,那身质地很好的船长服原是很气派的,他喜欢打条鲜艳的,红黑相间的领带,他身躯高大而匀称,四肢强壮有力,胖瘦适中,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男子呢。
他还给她带了一套名贵的英国化妆品,有一盒十二瓶装的香水,各种各样的香型:玫瑰香型,茉莉香型,玉兰香型,樱花香型,蔷薇香型,曼陀罗香型…还有胭脂,口红。口红也是十二支一盒的,有唇红、大红、玫红、嫣红、肉红,朱红,洋红…接不同深浅,色素变化排列着。还有有限膏,睫毛膏…
他想,她一定会欢喜得什么似的。
他一到家,她会像那些水手们的妻子一样立刻向单位告假,一分钟也不离开地在家里陪他三天,至少是三天…
他把东西收进箱子,关上,锁好。
当他从箱子上取下钥匙的时候,他没有把钥匙再挂到腰上,而是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察着…
这一把最大的,铜钥匙,正面有一组字母:CHAN,背面画着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他想他应该在门口的钢丝垫上先把鞋子上的泥土擦干净。然后,他是先按电子门铃呢,还是自行打开房门?
应该用钥匙开门,自己家嘛,然后,悄悄地进去。她在哪儿呢?在洗衣,还是看书,还是做饭?
把箱子轻轻地放在门后,扑上去,抱住她,让她又惊又喜,再狠狠地吻她,吻得她透法这气来!
食欲是由饥饿而产生的。
他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为了弥补由于长久的分别,和太强太强的思念,而造成的空白,缺憾和饥渴。
他对自己也有些担忧。在这方面,他已经不像前些年那祥强壮,毕竟已过天命之后上了,由于长久的分离,长久的单身和禁锢,他每次回到妻子身边,一开始便不能正常地适应夫妻的生活,需要有一段时间的适应和调整。而这段时间,对妻子是很难堪的,对他,则更难堪。
望着那透过圆形舷窗奔涌而入的月光,他感到浑身燥热,今夜怕是不能入眠了。
老水鬼踉踉跄跄地推开自己的房门,灯也没有开,就倒在床上了。
床对面的窗开着,清凉的海风从窗孔里吹了进来,听得见海水哗哗的声响。
今天没真的打起来,他觉得有点不过瘾。鲨鱼今天喝多了。借酒发疯,脚跟不稳。他满心希望海豹猛扑上去,狠地打鲨鱼一顿,打他个鼻青脸肿,三天起不了床,让他清醒清醒,把他的霸蛮气焰打下去。
不知怎么地,他又感觉到鲨鱼像是心里有伤,才这样借酒发泄。他似乎有一种不祥之感,鲨鱼是不是会出事?想到这儿,他有点儿心惊肉跳了。
这次出航,鲨鱼像条疯狗,动不动就咬人,寻衅打架,这是不是一种迹象?
那个姑娘—一白燕甩了她。前年秋天,鲨鱼有了艳遇。
三十多岁的光棍,捞上了个二十四岁的花妹妹,鲨鱼头一次把那姑娘带到船上,所有的人都对她行注目礼。
鲨鱼穿一身银灰色英国西装,雪白的硬领衬衣,打一条宽大的手绘锦缎领带,好不神气,鲨鱼一米八五的个头儿,体重二百零三,虎背熊腰,仪表堂堂。姑娘个头也不低,一米七零,苗苗条条,袅袅婷婷。平日里奚落鲨鱼的人,都立刻对鲨鱼刮目相看了。鲨鱼本来是个好小伙,侠义心肠,刚直不阿,又能文能武。论文,虽说读书不多,却能说会道;论武;他吹砖头不用瓦刀,抢起铁掌,一砍两半,如切豆腐一般。这船上他谁都不服,就服老水鬼。老水鬼真像个鬼。
丑得像鬼,瘦得像鬼,黑的像鬼,阴得像鬼。人家还说他占全了,酒鬼,酒鬼,色鬼,吃喝嫖赌,他样样来。可他人缘却极好,谁都骂他,谁都喜欢他,还怕他。
他从小就泡在海里,所以那身肉瘦得像吊熏肉,又黑又干,他怎么长魇,谁了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