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上了。她站在门前。
透过门上的花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看到她梭月一光映出的倩影;蓬松的头发,宽大的透明的睡袍和单单薄薄的身子。
她伏在在门上。伏了很久,终于走了。他听到她的拖鞋与地面的磨擦声。
他能感觉到她在饮泣。他的心在流泪,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他心中那最神圣的东西一下了子被打碎,打得粉碎,连修复都不可能了。过去的一切都在他的胸中翻腾,在折磨他。他是在街头捡到细妹的。那一年,她十岁,是个小姑娘。细妹的一家都是渔民。有一次,她的父亲,母亲和林哥出去海去捕鱼,那是生产队的一条大船,船上一共十三个人。在海上遇到了台风,连一块帆布,一块船板都没有漂回来,因为她力小身单在家里后门,于是,只留下了她一条根。
老船长是在码头上捡到她的。
那时候,她尚未发育,又黄又瘦,还长了一身疥疮,身上那么脏,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
那天,老船和从牛棚里才放出来没有几天,他回到家里,他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船翻了,什么都没留下。
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自己女人走了。他冷静地想着,也没有多少可惋惜的,只是一双儿女都被带走了,这对他的打击太大太大,如果,她仅仅只是离他而去,那他也不会有多大痛楚,可她偏偏与那个他连看一眼都恶心的工宣队长苟合,使他蒙受了巨大的耻辱。那家伙是个酒鬼。他不禁可怜起他的妞妞来。他觉得屋里闷,使出来走走,不自觉地走到海边,想驱去他胸中的闷气。
走到海边,他在一块礁石上坐下,远眺天边燃烧的血色黄昏。
眼下正是落潮,喧嚣的海浪远远地退去了,留下一大片海滩,他低下眼扯,只见潮湿的沙滩上,有成千上万只仅有蜘蛛那么大的小螃蟹在匆匆忙忙地奔走,从这个洞里钻进,又从那个洞里爬出。
他再往前看,有个女孩半蹲在那里,在海滩的岸壁上寻找蛤{蜊。岩壁,上吸附着很多很小的蛤蜊和海螺,她每找到一只,便用又小又利的牙齿,咬碎那壳,用嘴吸着吃。
他不紧有些吃惊。
他看那孩子,孩子又瘦又弱,脏得像一只泥猴,面有肌色,而且长得有点像她的妞妞。
他心中一动,几乎落下泪来。这孩子不是他的妞妞。
他细细她看,不是。
这孩子虽然那么脏,身上还长满了疥疮,可这都遮盖不住这女孩的灵秀与乖巧。
他喊了一声。那女孩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离她不远的中年男人,他是一个有:着学者风度的男人,一张有棱有角的脸,浓眉黑发,目光慈祥,像谁?她觉得有些面善。
“你过来。”他说。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她很愿意亲近他。
她爬上了岩岸。
他看看她,牵了她的手,沿着海边走,走到一处有水的地方,他掬着水,为她洗净她的小手,小脸,小胳膊,小腿。她赤裸着瘦瘦的上身,只穿了一条小花短裤,赤脚。他难过了。她身上长满了疥疮,到处都在渗血。
“你跟我回去,我给你上点药,好吗?”他问。她看看这个不知像她父亲,还是像他叔叔的男人,点了点头。他带她回到他的房间,在澡盆里放水。不等他开口,她早已欢呼一声,脱掉身上的短裤,跳了进去,又笑又叫,玩起来了。
唉,孩子,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这才想起来问她。
“细妹!”
“几岁了。”
“十岁。”
“你家在哪儿?”
她半天不做声,他奇怪了。他在为她寻找药品,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瓶碘酒,却又找不到药棉,他只好拿了进去。一看,她的肩头一耸一耸地在哭。
“你怎么了?”他吃惊地关。
她满脸是泪,好伤心。
他最见不得这个。
“伯伯,我没家了!”她放声大哭,从澡盆里跳出来,扑到他的怀里。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个渔民的女儿,遇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他很痛切地感觉到,他的船和她的船都在这人世间的险风恶浪中被掀翻了,沉没了。而他和她又都被浪涛一起抛掷到了这个荒岛。
“我可以叫你爸爸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他热泪盈眶地点点头。他真想忘记,却又无法忘记那段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弃他而去的前妻也确实曾经使他痛苦过,耳鬓厮摩了十几年的夫妻,谁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