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窄窄的水沟,长年不断地流着污水,这气味儿他太熟悉一了。他想看看这条街上的人家,路过一家院子,他停下脚步往里看了看。
  这是个标准的农家院子,院子很大,足有三四分地,全用石板砌了。院子里没有树木花草,正对着门是一字排开的大屋,极大,又极简陋,黑咕隆咚的,不知多少年代了,到处都是窟窿,窗子只有窗柜,连窗扇也没有,屋里只有几件简陋的竹子家具。他没有进去信步朝码头走去。海风徐徐地吹着。今夜,月亮好圆。老水鬼一算,哦,今天是阴历十四了。他抬头看看,月华如水,满天繁星。码头,泊满了大船小船,船上大多亮着灯,一河湾都亮了,美那么多的船,大船,小船,机帆船。
  她会在哪儿呢?
  他不知为什么相信一定认得出她,虽然一晃快二十个春秋。
  她的脸总有些愁苦,可秀气,眉目之间总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柔情,老是老了,可身子板总还是笔直笔直的,一点也不佝偻,也许是因为她脖子有点细长吧,便显得那胸脯老挺得高高的,还有那粗粗的有点鼻音的声音。
  她今年多大年纪了?
  有遥十岁了吧?也许赵三十七,八岁!他搞不大清楚。
  不知是哪只船上,有一只吉它在响,有个女孩儿在唱,那嗓子像是有点伤风了,可嘱褥有滋有昧儿:是哪一年?哪一天?你象一只破碎的帆,想道再见难开口,刚开口你已走远I我天天在把你怀念,我深深在把你眷恋,谁能告诉我,你停泊在哪个港湾?
  光阴荏苒,岁月似箭。
  我愁白了头,望穿了眼。
  那阴沉的大海呵,
  恰似你那忧郁的脸…
  那歌声那么动情!他有些伤感,他明知那唱歌的人不会是她,可竟觉得就像她在唱。
  他久久地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听那河水的哗哗声,听那凌乱的雷它声和忧郁的歌声。
  这么多年来,残酷的斗争,逃亡和杀戮,无数的灾难一次又一次地落在老水鬼的身上,他变了,他都本来就怪癖,执拗的天性又加上了几分冷酷。人世对他凶狠,他对世人也决不怜悯。他心狠了,手硬了,他在受尽凌辱之后,也在疯狂的报复中感到满足。
  可就是现在,此情此景,那久已沉睡死寂静感情仿佛在复苏,在萌动,那幽怨的歌声竟会在他的心里引起那么强烈的共鸣,连他自己也感到惊骇!
  他这时才明白,他的心就像那又厚又重,又冷又硬的地幔里包着的岩浆,那善良的天性并没有泯灭,只是包得太严,沉睡得太久而已。
  夜深了。
  可他还不想走,还想再听听那歌声,但终于没有等到,深秋季节,夜里寒露重了,有些冷,他起身走了,步履有点踉跄,但绝对不是因为喝了酒。
  回到旅店,推开门,走进他住的房间。他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他一寻找,发现在窗台上放着一盆夜来香,他脱了衣服,披了浴巾,进了卫生间,电热冰箱的指示灯亮着,水早烧好了。他打开喷头,把浴缸冲了一遍,然后跳了进去。浸在热水里,一天的疲劳,全消除了。小贺这样的收入,一年几万块钱,很好了。照她这年纪,干正式工作,一月不过两百块钱吧,一年还挣不到三千元呢。洗好澡,他躺在床上,那番味如兰似磨,好不醉人,他心想:小贺这女孩,很可爱呢!他又在想了,那个女人是不是她呢?那个女孩又是谁呢?那孩子像是挺可爱的,会不会真是他的女儿呢?若真是了,他岂不欠人家太多太多了吗?
  这些年,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她一个女人,不容易呵。
  一晃,都一代人了。他要还给她些什么?
  既然这个世界并不亏待他,他也不能到这个世界上来时一吊肉,走时一把肉。
  他说不上自己心里是股什么滋味。
  月光下,那夜来香怒放着白色的花儿,散发着馥郁的香气,老水鬼难以入梦,他又点着了一支烟。
  那红色的烟头,时明时灭。
  早上,他早早地起了床。
  推开窗,一片大雾。
  他走出门去,雾在河上荡着,那么浓,一团团地飘来飘去,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公路,若有路,也是石板路,很少见汽车,路上只有架子车和自行车,可船到处都是,还四通八达。
  他走到石桥那里,那是码头,停在码头水湾里的是一排排运输公司的小火轮。船里都黑着灯,还没有人来,就是早斑的船也还没有钟点。
  雾很大,能见度很低,十米之外就看不清了。
  老水鬼绕过码间,沿河堤向西走去。
  河边上,全是一排排的小船。
  有只船上亮着灯,还飘着一楼炊烟,他站住了,怔怔地望着,船头上婷婷立着一个女人,她正在梳头。看到岸上站着一个男人,呆呆地望着她,像是外地人,她笑笑搭了腔:“喂,要鸭不要?”
  他显然很有人跟他搭话;“一块钱几个?新鲜吗?”
  “她说:“两个,个儿大着呢。你上哪儿找这么便宜的?白仍似的。新鲜呢。怎么样,上来尝个鲜儿?”
  他说;“好吧,把船靠近点儿。”那女人从船上递了一块板过来搭在岸上,老水鬼踩着那颤悠悠的板儿上了船。
  他细看那女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白底索色的小花的秋衣秋裤,头发松松地披在脑后,还有点俏俏的,再看,却觉得有点面善。
  他想起来了,居然起桂花。她也认出他来了,却冷冷地说;“老鬼,你还没死?”
  “跟你一样。”他无声地笑笑。“死不了,可也活得没滋味儿。”
  “哪儿的话。”她说,“我可活得有滋有味儿。这几年,酸甜苦辣都尝了,活得也挺快活,人生在世,就这样儿。你把什么都看透了;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你就快活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