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舱里,端出一只锅子放在炉子上,锅里放着一锅青绿多毛的毛豆。
  他看看船,船不大!还不算旧,新漆过。他掀起门帘进了舱,船舱隔成两关,这一半是住人的。她才起床,被子也还没收拾,乱扔在床上。
  “怎么,就你一个人?”他问。
  “管得着吗!”她酸酸地说着进来,坐在床沿上。
  “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结了婚,又离了婚,生了个孩子,也让人家抢走了,到菲律宾去了。我呢,就在这河上跑船,就这么过着,也挺快活,没牵没挂的,没钱,可也不缺吃喝,不挺好嘛!”她笑笑,“哼,亏你还记得我。”毛豆煮熟了,她端了一大盘放在桌上。青青的毛豆,吃在嘴里,很香。老水鬼是难得吃到家常饭的,偶尔一吃,甘美异常。吃着,她又拿出一盘鸭蛋,腌好的咸鸭蛋金黄的蛋黄淌着油。老水鬼边剥边吃,不是很咸,淡淡的成,却很香。
  他看桂花,一点也不湿老,一晃二十多年,虽说她四十出头了,可还像三十来岁,脸上像是薄薄地施一点粉,红红白白的。
  吃罢,他点了支烟,起身要走。
  桂花从床底下拿出一篮子鸭蛋,说:“拿去吧,死鬼,算我送你的,吃了噎死你!”
  老水鬼手伸进口袋摸摸,口袋里还有一大把钢洋,是港币。他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大约有百把块钱吧。
  他说:“大妹子,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鸭蛋你放着吧。我这么远的路,怎么拿?吃上几个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一低头,出了舱。
  “怎么,这就走?”她说。
  “我…还有点事。”
  上了岸,她还站在船头,问了句:“晚上过来吗?”
  “有空就来。”他含糊地说,他不想冷她的心,“你别等我,我这人没准。桂花,你瘦了,保重。”
  “你也一样,老鬼。少喝点酒,少吸点烟,也活得有点人样…一会儿我去送船晴纶纱,早早就回来了,晚上到我这儿来吃饭,我还有点梅花参,虾仁。你来吧,晚上我等你,没别人,我陪你喝两杯。明天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哭你了,尽了心了。是不是?”
  河面上飞过一阵笑声,然后消逝在那浓雾里。
  他沿着河堤走了。
  在这些港湾河汉,他从小便熟悉的地方逛逛,他觉得非常惬意。所有这些地方,都印满了他的足迹。在这里,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的许多回忆。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生活在梦里。孩子们充满了梦幻,老人们又何尝不是?人生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
  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五大洲四大洋。他踏在家乡的土地上那个,却想起了鹿特丹,新加坡。想起了悉尼,想起了孟买和加尔奇谷。
  风味迥异。
  这些城市里,他印象最深的是曼谷。
  “蓝鲸号”曾经多次停泊在曼谷。有一回,由于种种原因,居然在曼谷滞留了快半年。
  他太喜欢这个港城了。
  一派浓郁的热带风情。
  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曼谷那充满异国情调的圆顶尖塔——伊斯兰味的建筑使他梦架萦绕,还是曼谷已经拥有的600万辆轿车,并天天还在增加的各种色彩的甲壳虫那样讨他喜欢?
  曼谷是国外华人最多的城市,据说已经超过了500万人。在曼谷,你是没有语言障碍的,街上到处都可见到中文标识,而且华人是受尊重,受欢迎的,因为华人富有。
  他甚至觉得,在曼谷比在香港更加宾至如归。
  哦,对了。是因为曼谷有更加浓郁的热带风情。
  他常在曼谷的街头上飞车。
  他每到曼谷,便先去租一辆火红的雅马哈,满城去飞。还给摩托车的发动机上加一个声音扩大器,车一发动,便如野马长嘶,好不威风!
  他和鲨鱼都是干这个事的好手。
  曼谷的交通规则里没有声音限制。
  这太让他快活了,他常和鲨鱼,海豹一起,到曼谷街头去飞车。三辆火红的雅玛哈起发动,那声浪如群马怒嘶,八面威风!车只要一起跑,如同国内的消防车队飞驰电掣,所有的汽车,摩托车都闻风让道,好不快活煞人也!
  在海,在轮船那狭小,憋气的空间里闷了那么久的人,渴盼这种风驰里掣般的渲泄。火红的摩托车,在车流汹涌的街上,如入无人之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简直就像一支冲入敌阵的锐不可挡的铁骑兵。
  曼谷街头的飞车常让他快活得发疯。
  老水鬼带了海豹和鲨鱼穿过红灯区,一人车上带着一个姑娘,还都是绝色的,水灵灵的姑娘,在曼谷街头飞车,女孩在尖叫着,大笑着,在热风中飞舞着彩色的裙子,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扫荡了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