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几天的海上漂流确实非常快乐,像一对夫妻一样偎依着欣赏大海。近海的景色是非常之美的,远处有海岸线,近处有岛,身边常有作业的淦船,有渔火,也有渔歌。不像到远海,连方向都找不着了,东西南北都一样除大海就只有蓝天。
晚上,她常偎依着他,坐在船头,看火烧一样的大海,看天上寻惊心动魄的云层。那云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像呼啸而来的波涛。困倦了,她就在他怀里睡去。
她喜欢听凭他摆布。听着耳边的波活声与他坐那夫妻们都做的事,她感到新奇、刺激、诱惑。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那么强壮,兴奋起来可以一夜不睡。她也感到很快乐,难怪女人们要嫁汉!”
慢慢地,她也体会了那种快感和快乐,她也想努力地去获得那种亢奋——涨潮、涨潮、搏击,想要冲上去…再跌落,跌落,再退潮,退潮…然后,风平浪静,和风煦煦…
是他教会她的,他牵着她的手教的。
可惜,他在海上只走了四天,第五天,天变,他们遇上了台风。他俩在海丰登了岸,船就抛锚在海湾。第二天,风集了,他俩跑,去看船,船只剩下了几块破木板。
在海边,他俩大哭了一场,分遭扬镳了。她踏上了归途,可他却此路无归。他钻进广州,混到黄埔,想找条小船,随便偷渡到哪里,只要能逃出去就行。
可他到底没逃出去,又让抓回来了。好在那时候乱,两派组织打得天昏地暗,赤卫团抢了他去,要他当头儿。他当了个把月,又跑了。
一晃二三十年,往事如烟。
拿不准自己,不知到底该不该去跟她叙旧。说不去吧,怕对不安,别弄个旧债未还,新债又添的。他就这么犹犹豫豫地走着,身不由己地又到了这里。
远远地,他已经看到了那只船,船里亮着灯。他知道那女人在等他,热了酒,烧了菜,也许还暖了被窝儿。
他越发感到举步艰难了。
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她的身影,她站在船头,向岸上望。她在等他,盼他。
他不再往前走,他站住了。
天上,一轮不圆之月,遮遮掩掩,似明似暗,在云里走。一地的蛙鸣,叫得好欢。
他想,还是及早抽身吧,别越陷越深。他已经对不起她了,这债没法还,也还不清。
与其去也歉疚,莫如退也歉疚,还她一个平湖秋月吧。
想想,他坐在河边的一块石上,坐了许久,看着她望了许久又回船里去了。这才起身,又朝回走了。他很欣慰。这样最好:两情脉脉。
老船长病了。
他半躺半靠在床上,背后垫着条毛毯,全身又酸又痛,还有些发冷发热。
他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尤其是在这个年纪,他又一次失去了妻子。
老无所归呵,他心里悲怆想。
他想到了前妻,那个死去了的妻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现在才发现,旧伤并没有痊愈。
她是他在大学里的同学,一个美丽的混血儿,华裔姑娘。头发是棕色的,雪白的肌肤,唯一能证明她血统的,是那双美丽的夜一样黑的眼睛。
她他只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那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世上有多么多的夫妻,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家庭,组成了人类社会这庞大的肌体,他和她在一个房间里生活,在一盏灯下对坐,在一张床上进入梦乡,他们互相从对方那里去获得心理上的,生理上的满足,形成一种和谐的生理平衡。可是在这些夫妻当中,有多少对是真心相爱的呢。
真诚相爱的的夫妻,那生活是比蜜还甜的。
他在想那美丽的黑眼睛,那双眼睛之所以那样明亮,是因为那眼里有爱火在烧。
哦。
她不该那样早地死去,她不该。
老船长哭了,鸣鸣地哭了,他伤心地呜咽,低声地呜咽,他多少年都没有流过泪了,这样的伤痕竟是一生都不能平复的呵!
他走到甲板后部尾舱的那个角落,那里没有人,他拿出一叠纸钱,烧了。
海风吹走了那一点点纸灰。
海鸥在尖厉地叫着。
是谁,抱着一只吉它在唱:夜呵,留下一片寂漠。海边只留下我,人影一个。我思念你,我呼喊你。你可听见?可听见我的哭泣?夜呵,留下一片寂漠,海边曾有过你和我,情侣一双。乌云呵抹去了星和月。你可听风?可听见我的悲歌?夜呵,留下一片寂漠。我到处在寻找你,寻找你。狂风呵,吹灭了星和月。你可听见,可听见我的诉说…
这歌声像盐水在浸泡老船长的伤口,一阵阵难忍的疼痛在老船长的心中颤栗着掠过。
是谁在唱?
老船长顺着声音找去,看到了那靠在桅杆上的身影。
是他,大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