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来了,人们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可她还是谈笑风生,继续卖她的茶,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她哪儿也不掺和。
  矗一以有一天,茶摊没了,姑娘也不见了,人们奇怪了,这才知道,原来,茶摊给撵了,听说是打击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给横扫了。没多久,又听说那姑娘被造反总司令部的捍卫军总指挥霸占了。
  老水鬼那时候不老,三十来岁,悍着呢。他每次到这儿总潲了要在这茶摊儿上坐坐,有事没事,有话没话地找着姑娘搭茬儿。
  姑娘呢,对老水鬼也有点儿另眼相待,别看他瘦得像劈柴,黑得像煤球,动不动还剃个光光头,那脸上老是像接着冰溜子,可偏是这样,那神犹,那阴沉,那忧郁,偏有一股吸引女人的魅力。
  老水鬼对女人从来都是逢场作戏,对她却有点想来真格儿的,也许是因为她真有点和迷人之心。
  背地里,人家都叫她黑牡丹,她的皮肤黝黑,可秀眉秀眼,身子还有点儿飘飘的。有人说她是个混血儿,可也没有什么根据。她天生一头卷发,厚厚的两片嘴唇,大大的一双眼,一笑露一口自得闪光的牙齿。水手长对她简直入了迷,可一到她面前,水手长就没了那股邪气了。
  黑牡丹遭难的那阵儿,水手长出海去了。水手长出海回来知道出了这件事,恨得两眼出血。
  那个捍卫军头头是个劣迹昭著的流氓,水手长发誓要杀了他。
  那一阵,武斗打得天昏地暗,温州的武斗更是全国出名,除了核武器之外,什么武器都用上了。苍南是捍卫军的红色根据地。
  他到了宜山,黑牡丹偷偷地逃出来见他,是在亮糊那个小小的长满了芦苇,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一个小岛上。
  黑牡丹说,她之所以没有死为的是要见他一面。
  如果说,老水鬼在他的一生中,在对女人的爱上有什么值和回忆的话,恐怕只有那个亮糊之夜。
  火一样烤人的太阳终于沉没在糊底了,老水鬼划了一条小小的舢板,到了糊心的那个无名的小岛。那甚至不是岛,只是一块游了泥沙的沙滩,上面没有人家,只有水鸟儿渖来这儿憩足。
  怕是要下雨呢,天边拖着一条不祥的马尾云,他带了一件防水涤纶绸的薄薄的风雨衣。
  舢板划进水湾,扑扑噜噜惊飞了一群水鸟儿,不知是什么鸟儿,是野鸭子还是大雁?看不清楚,有灰色的,也有白色的。
  他把舢板拴在一根树桩上,上了岸,岸上的草长得很密,他在草地上坐下了。
  月亮升起来了,亮晃晃的,是上弦月,一天的暑气退去了,海风刮在身上凉嗖嗖的,水面上像是有鱼在跳,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
  这岛上像是有一片树林,其实只是一株其大无比的椿树,长得犬牙交错;枝条横生,半边枯了,另半边却枝叶繁茂。在月光下,黑黟黟的树。像一只其大无比,龇牙裂嘴的怪兽。
  不大工夫,水面上的月影乱了,吱呀吱呀,摇过为一只小船。
  水手长心头一阵乱跳。
  船到了岸边:她轻盈地跳下船来,显然她看见了水边的那只小舢板,她低声地喊:阿海。
  水手长没有做声,躲在草丛中,看着那双穿着白色凉鞋的脚到了面前,他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扑了上去。她吓了一跳,还没张开嘴喊出声来,就被水手长那带着烟草味的嘴紧紧地贴住了,雨点般的吻在她的脸上。
  她瘫了,瘫在他的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
  他为什么爱她?
  她为什么爱他?
  她不知道,也没法回答自己。
  风轻轻地吹着,树影沙沙地响。
  水手长在月光下端详着她的肉体,她很黑,她让他想起巧克力豆。他心想,女人的肉体,也并不是一定要雪白雪白,黑姑娘也很性感呢。
  她很羞涩,用手护住自己。
  他拿开她的手。
  她一下子将他的头抱在胸前,“嗯”了一声。
  “爱我吗?”她问。
  “爱。”他很神圣地说,又有几分辛酸。
  她哭了。
  “我遭难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死到哪儿去了?”她说。
  他不为自己申辩,他明白,也无需申辩。
  她哭了一阵,问:“我遭的罪,你知道吗?”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他恨恨地说。
  水手长点了支烟,狠狠地吸。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吸剩的半截烟头摔在黑暗中,地上溅起了几点火星。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杀了他!”
  他站起身来,要走。
  她抱住他的腿,哭:“我们还是逃吧。”
  他冷笑了一声。这是他老水鬼吗?逃?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留不住他,于是可怜巴巴地说:“你就这样离开我?”
  她还裸着身子。
  “你为什么要脱我?”她恨恨地喊,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为什么?”
  他没动,没挣扎,没逃,也没叫。
  他明白,她爱她。
  她松口了,抱着他的腿。
  他甩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