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狂,风也狂,雨也狂。
天亮了,雨也住了。
水手长把黑牡丹送到没儿没女的小学校长李长智的家里,认了干爹干娘,他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夜里,黑牡丹蜷在他怀里,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和身上的块块伤疤,用、一个女人的一切,包括眼泪和哀求,想要留住他。
可他的心是冷的,他不心软,他是个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人。他不是她的好丈夫,不是任何一个妻子的好丈夫,他是一个水手,他知道了太多的海员家庭不幸,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去为自己守活寡呢?难道作为一个女人来到人民上,她们受的苦还少?他生来就是天上的一朵云,他也不知道他将会飘到哪里去,只知道他是注定要飘泊一生的。
他走的那天早上,也下着雨,是牛毛细雨。她打着伞送他到石板桥下,临走,她问他:“我…要是有了你的孩子呢?你那么狂。”
他心里动了一下。
他低头看那女人,那眼里有着那么多的爱,这是他在别的女人眼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目光像火一样烤人。
“要有了孩子,我就回来,做孩子爹,守着你。”他动情了。
到了河边,他解了缆绳,上了船,支动机突突地响了。
她到底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走吧,死在外边,别回来,金当我死了,没心肝的…”
她转过身,打着伞,踩着泥水,跑了。刚跑了两步,脚下一滑,跌倒在泥泞里。
水手长惊叫了一声,跑过去扶她。
她自己站了起来,甩开他,又踉踉跄跄地跑了。
他呆呆地站在船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像是嘴里嚼着松针,又苦又涩。还有点酸。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吗?
是她。
他说不上是根据什么。
如果说,这十多年流逝的月还给她残留了点什么,那只能是气质。她变得相当厉害,皮肤不再鲜润,细密的皱纹爬满了眼角。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流波,身子发了福。唯有那气质是不会变的,他说不上气质是什么,可一看就是她。
那孩子是极可爱的,老水鬼偷眼看她,她是那种特别受看的姑娘,越看真切了看的姑娘。她的皮肤很黑,小小的脸盘,尖尖的下巴,大眼睛。那眼睛活脱脱是当年的黑牡丹那让人销魂的眼睛。她是大山里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山泉,是泉水一般清亮甘纯净的姑娘。
她,会是他的女儿吗?
他不敢往下想了。
他打量那船舱,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窘迫,虽然不至于冻馁,可绝对不富裕。
他看了看自己挂在手腕上的那只不大的,鼓鼓的黑提包,拿了下来,放在桌上。
他默默地饮酒,一句话也不想说,那回忆虽说苦涩,可也馨香甘冽。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鹅很香,而且越嚼越香,很有后味儿,肉又细双肥嫩。
他不敢问什么,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别打破这薄薄的蛋壳儿吧,别流黄儿,就让它圆圆的吧,就让这过惯了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吧。他什么事都干过,好事坏事都有他的份儿,而且记坏不记好,记仇不记恩的人多,不知哪天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去坐了牢也说不定呢。而且就在他离船的那天,他的住处被秘密地搜查了。
一瓶白酒居然被他喝得见了底儿,那酒绵绵的,味道很醇正,还不上头,他才不怕呢。鹅只吃了少半只,已经饱了。
那女人端了一盆热水,让他洗了脸,擦擦嘴,泡了一杯酽酽的红茶。
酒在肚里一阵阵地翻涌,不行,他该走了,再呆一会儿,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他把手提包放在桌上,颤颤巍巍地说:“鹅可真香,钱在这里面,你拿去吧,不用找零。”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舱外走去。
那女人拉开提包拉练,那包里鼓鼓的装满了钱,都是百元大票。
“先生,您…弄错了吧?”她脸色苍白地追了出来,手里提着提包,“您,喝多了吧?”
“喝多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在注意他脸上的那
条伤疤,“再来一瓶也没事儿。没错,包里装的是伍万元,拿去吧。”
他眼里露出得的柔和的光来,说罢,大步地上了岸。
女人从后舱走了过来,他听见她问:“妈,怎么回事?”
她呆呆地愣在那里。
他大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