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正当大瘤炳要开枪时,刘芜宇勇猛地一个虎跳蹿了上去,他左脚飞起,踢掉了大瘤炳的枪,将要出膛的子弹也就当空射去了;紧接着,他那双粗壮的胳膊又把大瘤炳拦腰抱住,象一把铁钳似的夹住了他。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这个不可一世的贼头,便没头没脸地被栽到河涌里去了。
这时,只见大瘤炳肚皮朝天,手脚在淤泥里扒动挣扎,抢来的水鱼也乘机溜了。人群迅速围拢过来,大声哄叫着。他们虽不认识刘芜宇,但都为他的仗义惩恶而感到十分敬佩。小孩们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更在一旁拍手嘲笑大瘤炳的丑态呢!
“刘三!刘三!”大瘤炳从水中没命地大叫。
刘三提着枪连忙赶来。
人们紧张起来,于是你推我,我拉你,悄然散开。
“阿哥,快!快!”九妹返身跑去,一面喊着刘芜宇,向他挥手。但刘芜宇只是摇头,却招呼在一旁发愣的国权,叫他快走,直到国权和大家一起跑远了,这才向前飞奔。大瘤炳上得岸来,便和刘三一边骂着猛追上去,九妹站在艇上,直担心刘三会从背后向哥哥开枪,急得连连向刘芜宇打手势。忽见刘芜宇一个急转身闪入桑林,向左边一条窄小的涌边小路跑去。大瘤炳只顾向前追,没有注意到刘芜宇弯了道,等到刘三喊住他返转身来,刘芜宇已跑得跟他们拉开好远了。
“快!快!”大瘤炳一声吆喝,又领着刘三没命地向前追赶。
刘芜宇在前,贼头在后,眼看越追越近,而小路也突然到了尽头,露出一片看不断的芦苇。
就在这最紧急的关头,堑岔里急速地扒来一只小艇。
“这边,快上!”一个人从小艇上探出身来,连连向刘芜宇招手。
刘芜宇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九妹。他喜出望外,一纵身跳上了小艇。小艇被九妹轻轻一点,象飞燕一样隐没在芦苇当中。等到大瘤炳赶来,只看见水面上一圈圈的波纹,小艇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他一手夺过刘三的枪,“砰砰”地向芦苇乱放。
刘芜宇帮着妹妹一阵猛扒,小艇驶离洛涌好远,这才放下心来。九妹告诉阿哥,生鱼已经让添叔和明仔带回去了。看着船头冲起的波浪滚滚,两个人都胜利地笑起来。
天是那末晴朗,白云朵朵,因为心情舒畅,桨桡一时不觉缓慢下来。
突然,前面涌面横插过来一只小艇,艇上三条大汉,拦住了去路。
“哪里来的?停船检查!”站在艇上的一个秃顶胖子耀武扬威地喊叫,他手里握着一支步枪。
刘芜宇眼看这人满脸凶相,不象良善之辈,而且他从来没听说过河中设卡检查,便马上指挥九妹停船,远远地反问他们:“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护沙总队的,划过来!快!”那个秃顶的胖子十分骄横地说。
“我们划的是条空船,老总!”刘芜宇知道这一带沙田有个护沙总队,是沙田田主的武装,但这时冒出来半路拦船检查,那就不可大意了。眼看那小艇靠过来,便赶快划了两下,离它远些。一边说:“我们是过路的呀!”
“快给我抓住,就是他……抓住这条艇!”那只艇上突然发出凶暴的喊声。坐着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原来正是大瘤炳。他在喽罗们的接应下,划小艇抄近路堵截刘芜宇来了。
冤家对头,狭路相逢。刘芜宇一看形势不利,马上和九妹紧扒小艇躲闪开去。
但这帮人也都是水上混事的,船在大瘤炳的指挥下划得很快,紧紧咬住刘芜宇他们的小艇不放。
洛涌一带眼下是不能去了,宽阔的河面也不能走,因为那于小艇不利——这只破烂艇,不用力划它也左歪右晃,更何况自己的人力又处于劣势呢?于是他们尽力把小艇划进芦草丛生的那片河汊,这样既便于躲避追赶,又能遮住大瘤炳的视线。
刘芜宇扒得满身大汗,九妹汗水淋漓,就象水里捞出来一样,衣服都粘在身上了。东一弯,西一拐,小艇灵活地兜转,只见苇叶在眼前刷刷闪过,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但是糟糕!转来转去仍然摆脱不掉后面那只贼船。看来这帮匪徒对这一带地方也很熟悉。
前面已经是开阔地带,一条大河,旁边几条小涌,是个交汇口。刘芜宇一咬牙,对九妹使个鼹色,小艇便象箭一样冲出芦荡,直飞进对面的一条小涌。涌里有个拐弯,当小艇急转过去之后,猛然间,两个人都不禁傻了眼。原来这是条堵头涌:前边不远,迎面耸着一座水闸,它是用来拦截涌水浇地的。怎么办?后面追赶来的喊声越来越大,已经来不及掩蔽,后退又没有出路,只好拼着命往前闯。两个人不用商量,便一起把小是扒到闸前,顺着闸边的斜坡推上去,准备翻过水闸继续往前扒。
大瘤炳的艇很快地也转过拐弯,不过他们这时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十分气恼:三条大汉竟奈何不了一个半人,大瘤炳又火又憋气。他不断地咒骂秃顶胖子和他的两个喽罗不卖劲。现在,一看前面出现一道堵头的水闸,真是喜出望外。
刘芜宇和九妹还没有来得及把艇推到坡顶,大瘤炳等已吆喊着赶上来。平时最沉着的刘芜宇也有点紧张了,他拉了九妹一把,九妹却向他摆手,随即用力把他推到水闸后面。没等刘芜宇明白过来,圆妹已把他按在闸后蹲下。这时,九妹那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刘芜宇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水闸的横闩和闸里蓄得满满的涌水,这才恍然大悟。他实在佩服九妹的机智和灵巧,马上和她一起作好了准备。那条贼船越划越近,看到闸边坡上停放的小艇,以为刘芜宇已弃艇上岸,这就更便于围捕了。可是当他们划到距离水闸只有几丈远时,水闸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洪流,几尺高的水头直扑过来。三个匪盗登时吓得目瞪口呆,只一瞬间,贼船便叫怒涛吞没,消失在大水之中。
刘芜宇和九妹惩治了这伙强盗,立即把小艇抬过水闸,一口气扒回家中。
乡亲邻里和家中老小,已经从添叔和明仔的叙述中知道刘芜宇兄妹处境不妙,正在焦急;现在又从九妹嘴里知道后来的一场惊险,一个个又惊又喜,只有母亲在一旁默不作声。
明仔急切地要让刘芜宇讲讲,他当时为什么老瞄着大瘤炳而不立即冲上去。
刘芜宇笑了笑回答说:“我是要看准他什么地方缺劲。别看他凶神霸道,只要被我们找到一个破绽,就有办法制服他。他手里有枪。硬打硬是救不出国权的呀!”
“他的破绽在哪里呢?”
“嘿,我稍一注意就能找出来的。别看他声大夹恶,实际上没有多大底力,两条腿也是虚的。他左手提着水鱼,右手再一拔枪,两只手就都占上了。当他举枪时,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右腿上,左腿又不吃力,这就变成一个没根底的虚架子,在这时候只要一脚踢掉他手里的枪,死死地拦腰一抱,拎起一摔,就能把他摔下河去。”
各人听了,无不叹服。接着大家又七嘴八舌议论后来的危急情形,如果不是九妹扒艇去预先等着,刘芜宇就麻烦了。不过,这也真太巧,万一碰不着呢?他们问九妹,九妹没有开口,刘芜宇却说:“你们不知道,九妹给我打过暗号,要我往那条路走的呀!“接着刘芜宇又讲起九妹怎么出主意水淹追兵,更使大家不禁齐声喝采,夸赞九妹聪明。但是九妹却一点也不高兴,她闷声不响,反而摇头:“我们捞的鱼,给他们抢得七七八八啦!这帮畜生!”
这时,国权扶着林伯前来道谢。罗婶和左右四邻的一些人也闻风赶来。大家要刘芜宇再讲,但是刘芜宇只是笑笑,说了两句,便再不作声了。别人要他细讲,他就是不肯说,甚至一个人走出水阁闷闷地沉思起来。因为添叔说过自己的对手就是大瘤炳,这个大贼头是那样凶狠霸道,远近闻名,就算他淹死了,他的同伙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帮土匪可以为了一句话、一梭大蕉杀人,怎么能把自己一家放过?
果然,傍晚时分,添叔又跑来了。他打听到大瘤炳并未淹死,只淹得昏了半晌,这下子就更疯狂了。他命令手下的弟兄,务必找到这个把他摔下河又差点把他淹死的人,说是抓住后定要剖腹剜心,碎尸万段,才能解恨。
母亲吓慌了,刘二女更是怕得浑身抖索,她们都要阿基马上去到外面躲一躲。
倒是添叔安慰她们说:“不要慌,大贼头一时不会知道这是阿基做的。”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不过还是出去暂避一下好。”
到里去呢?有来往的亲戚朋友只是本村这几家,再远的地方就人生地不熟,即使想得起一两家,也是多年没有来往的了,怎么能去投奔呢?全家弄得一筹莫展。
最后还是刘芜宇自己想了个办法。他说今年春上,有人介绍他到沙围一个财主佬家打工,当时他嫌路远不便照顾家中老小,便没有去,现在倒正好。
“还有个好处呢!”刘芜宇补充说,“财主佬知道我力气大,做工肯卖力,每年愿出四十块光洋工钱,还答应先付——五块哩!”
家人虽说舍不得刘芜宇远走他方,但也无计可想,只好由着刘芜宇决定:明天一早上路。
夜深入静,林伯已经和国权走了,添叔也站起来要回去。临走的时候,他以长辈的身分特别关照了刘芜宇几句话,要他当心,少讲话,多干活,谁也不要让他知道底细。阿基都应允了。
刘芜宇没有什么好拾掇的,两件破旧的换洗衣裳,一张草席,一顶竹笠:就是全部行装。然后,他嘱咐明仔,明天还是到糖寮去打短工,糖寮不行,就去码头,这两个地方他都有熟人。捞鱼摸虾千不了啦,可不能在家“打流”不干活啊!他又嘱咐九妹好好帮助阿妈摘桑、薅草、带细妹,到了农忙,也可以跟阿妈去帮人家打短工,将来有机会再进丝厂。九妹连连点头叫他放心,说家里有阿妈和她,什么事情都不用牵挂……
竹梆打响了三更。
刘芜宇又叫九妹明早把小艇冲。刷干净,让明仔还给添叔。然后一个人将剩下的一点鱼装好,顺便给添叔送去。所幸生鱼还活着,刘芜宇又给鱼换了水……把一切归理得停停当当之后,这才洗手回屋睡觉。
刘芜宇、明仔和九妹一向睡在水阁窗前地板的破席上,刘二女和母亲带着细妹睡在屋内那张大铺板上。这天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一片墨黑,为了节省灯油,那盏小煤油灯早就吹灭了。
刘芜宇摸黑到水阁躺下的时候,听见旁边寨卒响动,他知道准是九妹还没有入睡,便微带责备地说:“快四更了,还不睡呀,九妹!”
“我想起那个刘凤山,那个贼头大瘤炳,他们为什么敢如此欺负人?”
“刘凤山是条财主走狗,不值得去提他;大瘤炳是贼头,他有人有枪啊!”
“我们不是人?就要受欺负?”九妹就是不服气。不过想了想,又问,“大瘤炳的枪是哪里来的?”
“买来的呗!”
“很贵吗?”九妹一本正经地问。
“你想买啊!”刘芜宇觉得妹妹问得离奇,不禁笑了起来。
九妹却一点不笑,只说:“有了枪就这么横行霸道!他们是在哪里买的?我们挣钱也买。”
“港城,澳城,都有得卖。”
“随便买,官家也不管?”
“官家?护沙队就是官家搞的,他们还不是勾通了。”
阿基这几句话讲出了要害。刘九妹不开口了。她听说过,一些大贼头都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士绅。丝厂老板也跟他们串通一气,他们是蛇鼠一窝。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挂在半空,从外面照进水阁。远处,传来一声声打更的竹梆,一阵阵报晓的鸡鸣。
“往后,你要好好帮助阿妈摘桑、薅草、做家务,不要到处乱跑!”阿基想乘此叮嘱几旬。
“我到处乱跑啦?”九妹有点生气地反问哥哥。
阿基被问住了。只好马上带点歉疚地改变语气说:“我是说……阿妈老啦,明仔又不懂事,你姐傲丝又拿不回来几个钱,我现在又不能扒经济艇啦……”他的语气显得特别温和,他是深深不忍离开这个家的,现在只好把担子交给了这个年幼的妹妹了。“我记得年年沙围农忙时都在四乡招人打短工,到时候,你就和阿妈……”
“阿哥,我还是想进厂,满了师就好拿工钱养家。”九妹打断了哥哥的话,乘机说出自己的心事。
刘芜宇心里同意,但嘴里不说,因为家里人手少,农活家务事母亲一个人是干不过来的,她的病又未全好。
“问问阿妈,等她病好起来……”他知道九妹对家里的难处深有体会。但接着又说,“不过,要是去了,可得好好干,用心机学啊!”
得到阿哥的支持,九妹说不出地高兴!
“庄姐也夸我学得好哩!”她满怀信心地说。“前天阿月说,现在丝货好销,县里又开了两间厂,锦绣华厂里订货多,工人师仔都不够……要我回去哩!”
刘芜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但终究放心不下,便临时改变了主意,再留一、两天,等母亲病情稍稍好转再走。
过了两天,母亲喝过生鱼汤,又吃了几剂药,已经可以干些家务了。这一天一大早,刘芜宇爬起来就打点破席卷,准备出门赶路,一看九妹睡的地方是空的,正在奇怪,忽然听见妹妹的声音。原来,她起得更早,已经到外面走了一圈回来了。
“九妹,你到哪里去啦?”刘芜宇问。
“早上有露水,你这么早爬起来干什么呀?”母亲心疼女儿。
九妹没有回答,只跟哥哥嘀嘀咕咕讲了些话,转眼又不见了。
阿基吃完母亲为了他亲手做的一碗汤粉,母亲又端出两个荷包蛋,这鸡蛋还是那只老母鸡生下来一直舍不得吃留着的,今天煎了给阿基作饯行。但阿基却坚决不吃,反要母亲吃,等母亲吃了一个,另一个他又一日一日地喂给了细妹。
母子俩又说了一阵子话,阿基背起铺盖卷,走出门去。母亲跟在后面,脚步有点蹒跚。
丝厂里已经响起了第二遍汽笛,刘二女叮嘱弟弟保重身体,就急急忙忙提起饭罐赶往厂里去了。
“咦,怎么九妹?”母亲奇怪九妹在她哥哥离家时竟然不露面。
“阿妈!”刘芜宇站住了,对母亲温和地为九妹解释,“她去丝厂啦!让她去吧,让她去丝厂学丝吧!”
一向尊重儿子意见的母亲,虽觉得有点突然,但心里也还是高兴的。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一
“那责牌的钱哪里来的呢?”
“她说,庄姐一定帮忙。”
“唉!”母亲终于叹了一口气,“就是桑基那些草……过两天等我慢慢薅吧!”
“刚才她告诉我,桑基的杂草,她一早起来都薅完了!”
“哦,怪不得!”母亲笑着说,“这丫头,就是脾气犟。”
“阿妈,我已经关照明仔啦,还是去码头糖寮打点短工,也好得点工银贴补家用,没事就帮着做点桑基的活。等到清塘刮鱼,桑基戽泥的时节,我就想个法子回来一趟。”阿基让母亲的心宽慰下来,然后大踏步向沙围迸发。
一出家门口,便是那条他走惯了的曲曲折折的小路。只听见母亲在后面关照说;“路远呢,找一只‘顺风船’搭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