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妹去丝厂,没有想到不大一会就跑了回来。母亲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在路上碰到庄姐,庄姐告诉她现在厂里有变动,因为丝场的房子要坍塌,老板趁此改建,要扩大厂房。昨天已经有两条船没有开车了。她劝九妹等些日子新厂房盖成后再去,那时候一定要大招新工的。按庄姐自己说,现在的几个师仔都不如九妹灵,她一直想着九妹哩!
这已经是一九二二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资本主义国家逐步恢复繁荣,生丝需要量急剧增加。一些财主佬眼看办丝厂好赚钱,也就纷纷向这方面投资;而已经开厂的老板们更是想方设法扩大生产,相互竞争。
九妹没有能够进丝厂,又象以前一样每天和母亲一起,在田里、家里干活,从早忙到晚。
这样地过了三、四个月。一天,刘芜宇托人带来口信说,沙田那里就要雇请成批的短工,希望母亲和九妹能够跟着邻舍一起去。
一听这话,九妹高兴极了。她早想见到哥哥,好和他痛快地谈论谈论,因为最近又听阿月从厂里回来说:省里的学生又到处上街讲演了,还打着大旗满街“巡行”哩!她还听说港城的海员们“搞蚬”,大家齐心不作,就是要老板答应条件。老板找来番鬼兵弹压也没能解决问题,工人们反而团结得更紧了。最后,港城的东家老板们只好答应增加工银……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呢?这些日子,她整天从家里到桑基,再从桑基回到家里,转来转去就是这个小圈子,难得听到外面一点消息。九妹是有心机的,她想知道外面的大事,她要弄清楚学生演讲过那些事情,看来也只有问哥哥才能弄清楚了。
于是,九妹一力撺掇母亲,还找了罗婶讲好,请她相帮照顾细妹。母女二人收拾了一点换洗衣服,准备不日动身。一面托人给刘芜宇捎了个口信。刘芜宇得到信后,自然满心欢喜。
阴历六月,正是农田的夏收秋种季节。在栽植双季稻的珠江三角洲,因为赶节气,农事十分紧张,都把这时期称做“双抢”。这期间,种禾田的大地主,总要招雇一些临时工,二十来天一个月不等。那些沙田多的田主更是如此。按照历来的习惯,靠近省城那些地少人多的乡村,农民常在这时结伙到老远的海山县或邻近的县份去,那里有辽阔的沙围,每逢这个季节都需要大量人手。刘芜宇去的就是这种地方——那是海山县和虹城县的交界处,地名“羊角沙”,东家的“圈口”叫“德兴围”,田地不少,不过比起其它大沙田主来,还算是小的。刘芜宇的东家叫胡一霸,就是那个人称“九指神手”的人,他左手受过伤,缺了个指头,因此得名。他和刘芜宇是同宗不同族,都姓刘,分属二个祠堂,一个在风云乡,一个在赤冈乡。胡刘两家的械斗就是从他开始的。是他领着刘芜宇父亲等人偷袭甘江未成,致使刘芜宇父亲受伤身死。现在他又借口宗族近亲把刘芜宇拉去干活。九指神手是个瘦筋筋的细长汉子,说起话来有点大舌头。他颧骨高高,下巴尖尖,一副猴脸。腰里别一把“曲尺”,说是防身自卫,其实是用来欺负穷人。他身兼护沙队队副,在这一带也是一个头面人物。护沙大队长叫田九,人称九叔。他在南边有块沙田叫“安伦围”。因为队长一年难得下乡一次,所有护沙队的一切事务都归九指神手管。
北边也有几个沙围,其中最大的一个叫“天成围”,是地主胡琴诗家的沙田,也就是风云乡胡家的田产。这个胡琴诗是龙鼎的二女婿,年纪不大,但是善于经营。他父亲早已死去,家财一直由这个儿子掌管,现在仍然是刘姓一族的仇家。
这种沙田原是珠江上游冲下来的泥沙成年累月淤积而成,逐年扩增,便成了辽阔的一片。最初由附近有势力的豪绅占领,划定地界圈围起来,报一报官府就据为已有。后来连这手续也免了,谁有势力占了就算是谁的。因此田主都有自己的武装,他们划地为牢,互相勾结又互相火并,到后来更搞得土匪和田主不分。这种沙田的收益是子孙世袭的,好象是块封地。他们称这叫“太公田”。由于地广人稀,田主平时长工极少,春秋二季总要大量招雇短工。
刘芜宇的东家九指神手很少在羊角沙,他和小老婆、小女儿住在附近的墟镇上。这墟镇叫“东涪”,属虹城县赤冈乡,离沙田不远,他家也有田产在那里。羊角沙的家只住着他的大老婆和大女儿。
九指神手不在家,雇工种田的事就全归这个大老婆管。她对长工十分刻薄,连多盛一碗饭都要盯一眼,人们都叫她刻薄三姑。九指神手看中刘芜宇人老实,气力大,做工从不偷懒,因此特别赏识他,一到他家帮工,就支给了五块白洋,这在九指神手是破天荒的事。刘芜宇得了这五块银元,连忙托人带回家去,让他妈高兴了好几天。
自从刘芜宇来到羊角沙以后,一切重活都归了他,犁田、耙田、清塘、送肥……一天到晚不停手地做。已经三、四个月了,可是,除了那五块银元,工钱却再也没有支付过分文。想去问问,又找不到九指神手;好容易找到了,却又推三阻四,说什么再过几天啦,等刮了鱼塘啦,等头二造蚕茧卖了钱啦……如此这般地讲了一大堆,就是没有钱。刘芜宇只好等着等着,等得他好心焦。他虽说沉默寡言,但空下来总想找个人谈谈心,可是这里住的人太少,更没有什么人可以交谈,所以感到十分寂寞。九指神手家还有一个本家哥哥帮工打杂,名叫根来,是个无亲无戚的孤老头。这位老弟平日只给他一碗饭吃,并无工钱。他很少和人讲话,好象是个哑巴。刘芜宇有时和他谈话,他也总是爱理不理。
刘芜宇在这里实在呆不惯,总想离开。可是他不能空手回去啊!只盼挨过一夏一秋,挨到年底把那四十块光洋全拿到手,回家另寻生计。因此他拼死拼活地干,说割草就割草,说戽泥就戽泥,说刮鱼就刮鱼,禾田里的犁耙,样样都是他的功夫。
刘芜宇刚来的时候,根来对他存着敌意,因为刻薄三姑老说他懒惰,做工差刘芜宇好一大截,还骂他白吃饭。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庄稼汉,腰腿有毛病,千不了重活,常常做不多大工夫,就按着胯骨喘不过气来。这地方除了大片禾田和少数桑基之外,有的人家在死水荒堑里放养点鱼花。九指神手干脆就势挖了二个鱼塘。
有一天,九指神手吩咐他们车干鱼塘水后戽泥。车水的活已经不轻松了,现在又要刮鱼,又接着“挽泥”,虽说桑基就在鱼塘边上,但却要双手提着装得满满的泥蓼,爬上十一级的木梯往上递啊!那泥蓼,看起来不大,提在手里却分量实足;光着脚板爬木梯,两边又没有扶靠,刚开头还好对付,过不了多久,泼出来的泥水把梯档糊得滑溜溜的,稍一不慎就会滑倒。这样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就是年轻力壮的刘芜宇,也感到异常吃力,何况老弱的根来——他的动作稍稍慢了一点,在一旁督工的三姑就直着喉咙尽嚷;“怎么的啦!没有吃饭还是怎么的。这样慢吞吞的要做到哪一年才收工嘛!”刻薄三姑总是跟根来过不去,咬牙切齿地恨不得踢他两脚。可是根来使尽全身气力,也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往上爬。他浑身汗湿,上气不接下气了,还得咬紧牙关,任由汗珠沿着额头、眉毛、眼窝和整个面颊往下淌,一滴滴落在地上。刘芜宇眼看根来越走越慢,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一级,歇一下,再爬一级,再歇一下,腰杆越来越佝偻,好象提着千斤重量……好不容易才登上最高的一级。有两次,“哧溜”一下差一点滑了下来。粱基看着不忍,忙放下活计跑去搀扶。出乎意外,他的满腔好意竟受到根来大声的呵斥:
“要你来做什么!走!走!就你有本事?!”根来太阳穴的青筋暴胀得似蚯蚓般粗。
刘芜宇只好退了回来,心里老大的懊恼:这老头今天怎么啦,发这么大火?
东家九指神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看了看根来,没有说什么,又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这时,根来已筋疲力尽。看得出来,他已使出吃奶的气力,爬登那最高的一级,艰难地、抖抖歪歪地摇晃着,喘着气往上抬腿……
刘芜宇的心揪紧了。他深知这关口最难过,要是谁去相帮一把,根来就可以登上去;如果全靠他自己,怕真会连人带泥蓼都摔下来的。正当他不顾一切,冲上去要帮忙时,九指神手却回过头吼叫起来:“根来,你不好好站稳。你是讨死啊!”
话未说完,只听得“咔嚓一声,根来栽倒在淤泥里,泥蓼丢在一旁,那十一级的木梯也横在池塘边,折断了。
“饭桶!木梯给你弄断了啦!”九指神手赶过去查看木梯,用手摸拍着,十分痛惜地说,“用了七、八年了,从来没坏过。不想今天就断在你手里啦!”然后转向根来恶狠狠地骂道,“你是要买我这木梯怎么的?你赔得起吗?”
根来在泥浆里挣扎着。刘芜宇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这一次他再没有表示拒绝了。
“不碍事,不要紧的。”根来喃喃地说,脸色发青,“你快去挽泥罢!不然他们又要骂了!”泥污掩盖了他脸上的破伤,但是刘芜宇却看见了那渗出的几道鲜血。
刘芜宇让他坐在田基上,一面对九指神手说:“根来体弱,昨晚还发寒热……”他边说边走去收拾扶梯,把它修好。
九指神手沉默着,象没听见。他盯着刘芜宇,见他又开始动手挽泥,这才走了开去。
一旁,刻薄三姑却淡淡地说:“有病嘛,就躺着,谁要你来挽泥。”说罢又关照刘芜宇,“天黑了,你就送他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吃饭啦!叫拔女烧碗姜汤给他喝下去,包好!”拔女是她家大女儿,帮着做点杂事。现在根来跌伤了,三姑便趁此要停他的伙食好节省一顿晚餐。
幸好收工后,刘芜宇即把根来背回茅寮。马上又去给他打饭,但根来却虚弱地微微摇头,他不但当天的晚餐没吃,往后接连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一直拖了十来天才逐渐好起来。
自此以后,根来对刘芜宇完全变了样,再不象先前那样冷淡,那样不让人接近了。
有一天,他们俩偶然谈起挽泥的事,刘芜宇问他:“根叔,那天你明明已经没气力了,为什么我好心帮你,你还不要呢?”
根来凄苦地笑了笑:“你没有看见全叔和三姑直盯着我吗?他们就是要看我还能不能干活……要是不能于,他们就会把我一脚踢开的!”他叹了口气,“讲起旧时……我也是一把手啊!现在,唉!要是离开这儿能找点别的干就好啦……没有家……唉!就一个人……”
根来苦笑了两声,欷漱着,无限感慨。刘芜宇要他讲一讲身世,他却怎么也不肯说,只是摇头。
半晌,根来忽然对刘芜宇说:“你体魄好,年轻。好啊!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比你还壮实哩!壮实得象头牛,你为什么不省些气力呢?”他禁不住感伤越来。“唉,你啊!有你这样拼死拼活替东家卖力的吗?你这样做,我在这里就呆不下去啦!”奇怪的是他难过地说这些话时,看着刘芜宇坚实的胸脯、胳膊和腰腿,脸上却泛出无限欣慰。
刘芜宇听了这话先是惊奇,继而难受。
“你们是一个祠堂分猪肉的啊!他怎么这样对你呢?”刘芜宇问根来。
“同一个祠堂又怎么样?”根来自我嘲弄地笑了起来,“倒运就倒运在这里。不是亲族,还有个合约,还可以讲定工银,就算是口头的也好。是亲属嘛,就什么都不好说,什么都可以免罗!不花钱,收容人来帮工,这不比雇工还强吗?哈哈……”他忽然笑出声来,笑得那么凄惨!止不住引起一阵咳嗽。听了这话,刘芜宇更加可怜这个劳苦了半生的老头。
沉默了一阵,根来接着又说:“老弟,你以为多卖力就可以多得工银吗?……”他止不住满腔愤恨,“全叔他白雇了好几个耕仔,一个铜板也没有花……白干了好些天,到头一走了事。”
“不给一点工钱?”
“找个差错是很容易的,用不着等到吃‘无情鸡’就可以打发你走路!”
刘芜宇听罢,象吃了个铁秤砣,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一直在想着怎么能带点钱给母亲一一她已经托人带来两次口信,说家里度日如年,二女要出嫁,九妹至今未回丝厂,最后的两亩桑基病虫害弄得毫无收益,母亲和九妹只有去给人家割草、摘桑,明仔托人情进了糖寮,如今糖寮又停了榨……总之一句话:万事不如意。家里生活急等钱花,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境况。
自己这么辛苦,也养活不了家,刘芜宇一肚子气。原先是为了躲避±匪头才来到羊角沙的,如今已经过了几个月,事情已经平息了,窝在这里可不是办法。他不禁想到过去扒“经济艇”的日子,来往于四乡八镇,还能上省城,听到许多新闻。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听不见。九妹在他离家时曾叫他打听那个肯帮穷人的人。这个人到底在哪里呢?是不是家乡近旁裉本就没有这种人。省城里打着小旗,沿街讲演的学生仔里头有吗?这一连串的疑问,在心里翻腾不停。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赶快离开这个丢块石头到处打不着一个人的死地方。于是他打定主意,去东涪找九指神手,讨得工钱就走。
第二天,刘芜宇在东涪九指神手小老婆的家里,从下晚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等到他。那个小老婆的女儿骚女说,胡一霸常常整夜不回来,到哪里去了,她和她妈都不知道。没有办法,刘芜宇只好连夜往回赶,因为三姑早就安排好,第二天天不亮就要锄草,迟了她会骂街的,还有更厉害的一着,就是不让你吃上千饭。幸好那晚有月亮,走到凌晨,终于回到了他们栖身的仓库——那间破茅寮。
为了不惊醒同住的根来,刘芜宇轻手轻脚地打开破蚊帐。
“怎么样呀,要到手了?”不料根来却是醒着的。
“连人影都没见着。”刘芜宇满肚子气。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你不听嘛!”根来好象带着责怪的神气,但他马上改口说,“教你个好方法:过不几天,要割禾,又要秋插。全叔得找一大批人来打短工抢季节。你抓住这个时机去要……他准会给你。”
刘芜宇很感激这个饱经世故的老人,他的心是善良的。由于阅历深,他的脾气才变得有点古怪。从外表上看,他对九指神手很随和,实际却满腔愤恨,但对刘芜宇,却关心备至,告诉他许多应该注意的事,还有许多没有听过的见闻。原来他做过各式各样的工,又跑过不少地方,最后流落到这里,一住下就再动不了啦。刘芜宇可怜他,也同情他,常照顾他干轻活,因此根来觉得刘芜宇心好,是苦水里长大的,没有坏心眼。虽然两人年纪相差好大一截,相处得却十分融洽。
过不多久,禾田的稻穗已经灌浆,鼓鼓囊囊的,长势很好,眼看就要收割,三姑却又叫刘芜宇培育了好几亩秧田,准备插种晚稻。
这时节,最需要人手。在这方圆几十里地,不仅九指神手家,田家、胡家……各个围口的田主家都要雇短工。这些短工往往都住在一起。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很快就相熟了。
九指神手家请了二十来个临时工,除了两个妇女帮助养蚕,其他全部是割谷插秧。九指神手又找了一个管事的,此人是个无赖与胡一霸沾点亲,个子矮小,脑袋干瘦得象个苦瓜,因为抽大烟,脸色青里发自,象个吊死鬼模样。因他爱叽哩哇啦穷叫唤,乡里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拉街竹”。凡是前来打工的人,都归他管辖。
这些男男女女多半是来自较远的地方,光是刘芜宇家乡——风云乡一带就有十几个,除了少数几个人去帮田家、胡家……大部分都集中在九指神手家的沙围里。他们为了挣几元工钱,用条破草席卷了烂蚊帐和一、二件换洗衣服就来到这儿,住宿在一间破旧的茅寮里。这茅寮本来是间仓库,临时修整了一下,便用来住人。仓库是没有窗户的,因此十分气闷。好在大家都是穷人,现在又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劳动在一起,什么都联在一块,工余说说笑笑,倒也十分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