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只有四亩多桑基田,是祖上传下来的,全家就指靠它糊口,所以料理得十分精细,桑枝从来长势很好,就是别人田里有了病害,他家的桑田仍然是碧绿葱茏。邻居都说这田里有宝,有神仙暗助,称它为“神农田”。可惜家里的生活老是十分拮据,还得依靠会点木匠手艺的阿爹去给人家修理农具、作家私,赚点钱来勉强维持生活。
  阿勤六岁那年,一天傍晚,阿妈轻悄悄地推门进来,看到奶奶不在,就和大哥轻声地讲起话来。讲的什么,阿勤听不明白,他只听清其中提到了他爹。
  他爹到邻近县里去给人家打短工已经好些天了,还没有回来。阿勤实在想他爹。因为阿爹为人好,不但会作木工,还能用稻草编小鸟、猴子、马等等各种动物来给阿勤和邻届的孩子们玩。
  这一次阿妈和阿哥的谈话声压得特别低,不知到底有什么秘密。
  好一会谈完了,妈妈对阿勤说:“阿勤,今天早早睡,明天一早要上路哩!”
  一说要出去,孩子听了没有不高兴的。这天晚上阿勤做了好多欢天喜地的梦。第二天大早一睁开眼睛,便见阿妈和大哥早已起来了。老奶奶也闻声走过来问他们要上哪儿,阿妈只说了一句去大姨家,便牵着阿勤的手匆匆走出家门。
  母子三人坐了一天小艇,傍晚时分,到了邻县凤城。他们马上东问西问,找到一个围墙特别高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铁门。阿妈向那个守门扛枪的人央求了好久,还递给他一个红包,最后这才让他们母子俩进去,他大哥却被拦在门外。
  里面这座房子仍然是围墙很高,高到看不见墙头,但是门却特小特小,只容得一个人进出。一进门,是个黑糊糊的通道,连拐了几个弯,又一道道地穿过许多门,每进一道门都有恶狠狠的人阻挡,阿妈总是不得不说好话,递一个红包塞在他手里……好不容易到了最里面,那里更黑暗,半天才看清楚迎面一排铁栅栏门,就好象鸟笼那样。阿勤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正在四处张望,黑暗中有人叫他了:“阿勤!阿勤!”
  哎哟!这不是阿爹吗?他看见了,就在铁栅栏里面,一个头发蓬散,胡髭糟乱的脸——就是他日夜想念的阿爹啊!阿勤扑了过去。这时他妈早把一小罐鸡汤递到爹手里,哭了起来。只见阿爹连连摆手说:“不要哭啊,不要哭啊,哭做什么呢!”他伸手扪扪阿勤的头,自己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以为见不到你们啦!”爹擦干的眼角又落下了眼泪。
  好容易夫妻俩才停止了哭泣,刚说不上二句话,那个领他们进来的人便来催阿妈走。阿妈拉住铁栏杆不肯放,那人便掰开她的手指硬把她拉了出去。已经到了门口了,还听见阿爹在身后叫他的名字,叫阿妈,一再叮嘱说:“田是不能卖的,卖了你们吃什么呀?阿勤,他阿妈,田是不能卖的啊!”其实,他爹又哪里知道,说这话已经是多余的了。就在探监前,“神农田”已经卖给财主田九了。要是不卖田,哪里来盘费,哪里来钱打通关节?又哪里来钱找人疏通设法把他爹从牢里放出来呢?
  这恶梦一样的往事,阿勤是后来才知道的。
  原来约在一个月前,他爹在风城给东家做完了全套桌椅家具,拿了工钱决定一早赶回家时,东家老婆觉得化了十块银元有些心痛,特意翻出一个弃置已久的破烂的小镜台来让他修理,算是捞本。他爹不好拒绝,这样又修了大半天,因此上路不久,还没有过渡,天就黑了下来。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小山岗上有人高呼救命。这个忠厚的农民,虽然明知道这一带有贼人出没,但是他还是赶了过去,他绝不能见死不救。
  当他走到土岗前时,有两个人冲下来散开跑了。接着土岗上又有人跑了下来,一边大声喊叫:“抓住他,抓住他,贼头!贼头!”
  他爹正要回头相帮追赶,不料旁边闯出一个人将他拦腰抱住,并且喊叫起来:“在这里,在这里,抓住了!”他怎么挣扎也摆脱不开。这时土岗上的人已经来到面前,他认识这是胡一霸,是当地的无赖头,而那个抓住他不放的却不认识,是一个左下巴长了个肉瘤的年青大汉,一身打手的装束。
  不容分说,打手挖他的腰包,抢走了他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月积下的工钱,又诬说他是抢走胡一霸钱财的强盗。
  “把他送到县里去。假装打工,实际拦路打劫。还给强盗把风。”胡一霸面目狰狞地说,“快绑起来!”
  阿勤爹再三分辩,胡一霸和打手却一日咬定他图赖,拿出麻绳就要捆人。
  阿勤爹忍无可忍,不得不掏出工具袋里的宽刃凿子来自卫。胡一霸气势汹汹地扑上去抓人,一手碰到磨得锋利异常的凿口上,登时断了一个指头。但阿勤爹也终因寡不敌众,被他们抓住,送进了凤城县监狱。阿勤爹满腔愤恨,但他还不知道这宗冤案的缘由,却是从他家的“神农田”引起的——那四亩桑基田,正挨着大地主田九的地。为了把田地连成一片,又看上这“神农田”地肥桑好,田九早就眼馋了。他向胡家提出要买,可阿勤爹就是不卖。于是田九便想出了这条毒计,乘他外出作工,串通胡一霸,在路上假扮强盗引他陷入圈套;一面勾通官府,以强盗的罪名把他关进监牢。事后,田九又让管家放出口风,说只要找田九叔去县里说情,就可以放人。这样,阿勤大哥迫得硬着头皮去求田九。田九满口答应帮忙,但一到管家那里交割,对方又提出要花钱的事。要借钱,就得拿那四亩田作押。阿勤的阿妈和大哥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了。等到官府通知他们去领人时,阿勤他爹已全身肿得象个冬瓜,只剩下一口气;来不及把他抬出监狱就断气了。
  这噩耗传到家里,老祖母仿佛遭到雷击,顿时晕了过去。叫了一夜阿勤爹的名字,第二天就死了。
  灾祸接二连三而来,阿妈被迫只身投奔大姨妈家;十一岁的二姐卖给人家当妹仔;大哥到田主家当长工。阿勤呢,过继给五叔。六岁的阿勤,就这样要离开自己的娘亲和兄姐,来到一个陌生人家里。
  这个所谓五叔,是阿勤的远房叔辈,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刘尔曹。
  那时候,刘尔曹娶妻多年,一直没有生儿育女,讨了一个小老婆也未能生育。族人怂恿他接个继儿,结果他看上阿勤。一是认为他从小受苦耐劳,将来能守住自己的家业;二是想借此把他家的四亩“神农田”谋到手。及至“神农田”落入团九手里,他耳风里也听了点有关胡一霸的流言,认为这是胡一霸暗中和他作对,把田送给田九当人情,因此与刘家结怨,这也是后来两姓之间不断发生械斗的起因。至于阿勤过继的事,因阿勤已家破人亡,倒可以冷手捡个热煎堆,没花什么财礼就接过来了;别人以为他为家破人亡的穷亲戚作了一桩好事,还赚得一点名声呢!
  这个刘尔曹前清中过举人,按照袒上“诗礼传家,琴棋书画”八个字的班辈排列,他给阿勤取了一个怪文雅的名字:胡琴仙。过了一年,他的小老婆跟人私通生下一个男孩,刘尔曹视为至宝,取名琴诗。从此财主佬全家把胡琴仙看作眼中钉,恨不得他早早死去,只是为了遮人耳目,还是让他进私塾读书。实际上,胡琴仙在家里也是个小长工。上学前后必须喂牛、打水、劈柴、伺候小少爷胡琴诗。时常饿得发晕,还要挨打受骂。几年后,刘尔曹的大老婆死了,他也不理家事了,由他的小老婆,也就是胡琴诗的母亲主持家政。这个女人生怕胡琴仙日后会同自己的儿子争家产,暗里托人劝说胡琴仙与刘尔曹家脱离过继关系,条件是供他读蓟师范毕业。这就使胡琴仙得以求学上进,继而投身革命,改名群先,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员……十几年来,胡大凯虽曾几次到虹城,但却只回过两次甘江。一次是母病垂危,经甘江赶到大姨妈家的小村送终;另一次是圆来料理二姐的丧事——他二姐卖给田九家当妹仔,遭迫害含冤死去。这次回来,他只见到大哥,大哥在辛劳中得了痨病,苟延残喘地活着。旧恨新愁,使他愈发体味到中国农民的苦难深重,并且不辞跋涉,赶到羊角沙来了。
  农民的态度冷淡,并没有使胡大凯灰心。但怎样才能跟他们交上朋友呢?这就得费点心思了。他背起双手,在树荫下缓步走着……
  “喂!”好象有人叫他,但似乎没有引起胡大凯的注意。
  “哎,你不是要找人吗?”一个人在身后拽着他的上衣。
  胡大凯回身一看,见是一个姑娘仔。她身材矮小,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他,眼光里闪烁着一股顽强的锐气,不容你不答理。
  “你不是说要跟大家谈心交朋友吗?你是哪里来的?省城吗?省城里现在怎么样?还有人‘巡行’吗?”又是一连串的发问。
  “我以为你们都吃饭去了……”胡大凯确实有点抱歉,一时答不上话,但心里十分高兴:对于这样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提出的问题,特别还提到“巡行”,胡大凯不能不感到惊讶,不能不考虑如何回答才能使对方满意。他原来是找成年人讲讲革命道理的,却意外地出现了这样一个明白道理的姑娘仔:她那执着的姿态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可她那迫切的诚意却比一般成年人还要认真。胡大凯随即想到那个曾经象姐姐一样关心过自己的胡家丫头阿秀,当年不也和这个女孩一般大吗?这么一想,他心里立刻涌起一股深厚的感情——一股崇敬劳动群众和他们作贴心朋友的心情。这种感情,他本来一直未能尽情表露,现在竟由于这个姑娘仔的几句话激发出来了。
  “吃饭还不快当,三扒两拨填下去了事。大家吃过饭歇一阵就开工啦!你快说说吧!”姑娘又催促说。
  “我说,我说!”胡大凯满腔激动,他引小姑娘走向路旁的另一处树荫,准备细谈。
  “我见过你的。”姑娘边走边兴奋地说,“先生。”
  胡大凯听她说曾经见过他,更是惊异。但听她叫他先生,便马上纠正说:“我不是什么先生,你可不要这样叫我哩!我姓胡,叫胡大凯,大家都叫我老胡。你呢?”
  “我叫刘九妹。”姑娘微笑着回答。
  “我家原本也是种田的。后来上了学堂,这才成了个学生……”胡大凯进一步解释说。
  “我听过你讲演呢!”九妹提起胡大凯回虹城作“五四”运动宣传的那一次。“后来我们找人代写书信,也见到过你……”
  胡大凯真没有想到自己下虹城县不过三次,这姑娘仔竟碰着了两回,而且给她留下了印象。谁说向农民宣传没有效果呢?难道就只有这姑娘仔一个人受了影响?
  胡大凯开始亲切地和九妹交谈起来。他们坐到一处树荫底下,身后是棵挺直的乌榄树。耀眼的阳光透过浓密枝叶的缝隙,分散成一个个小圆圈,照射到他俩的头上、身上。
  “你家父母弟兄都是种田人吗?”胡大凯关心地问。
  “都种田,只有阿姐在丝厂。”
  “全家生活靠田里收成?还是靠阿姐?”
  “本来靠种田,不过一年差过一年,阿姐的工银只够她自己吃的,扣罚得太多了。前几年我阿爹死了,欠下不少债,卖了阿妹都还不清,阿哥帮人做工也拿不到什么钱。原先租种的田,又给田主抽走一半,收成的大半交了田租,日子实在不好过啊!”
  “你们成天手脚不停做工,田主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工作也不做,只知道热天扇扇子,冬天抱炭炉。可到了秋后,你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谷米,全都送进了他们家的仓房。这公平吗?”
  胡大凯提出的问题,正是九妹一直思考,一直想不通的事情。现在说到点子上了。
  “你家住在哪里呀?你阿哥叫什么名字?”说着胡大凯按照一向作调查工作的习惯,随手掏出一个小本,一支铅笔,打算要记。
  “我哥吗?”
  正当九妹要往下说,在旁边玩耍的一个男孩忽然大声叫了起来:“他把你的名字记上去啦!”
  “不要记!”九妹赶快用手捂住胡大凯的笔记本。“不要记!”
  “怎么的啦?”胡大凯很惊讶。
  “我们在丝厂,一记下名字就是扣罚,要遭殃的!”
  胡大凯恍然大悟,他没有想到这个姑娘仔竟在丝厂里呆过。
  “你进过丝厂?”他问九妹。
  “我当过师仔。”
  胡大凯早就知道县里丝厂很多,有不少女工,这些女工比一般种田的妇女懂得更多的事情。现在,他对刘九妹开始有所了解了:为什么她年纪这么幼小,说起话来却象大人般的有见识?原来她干过农活,又当过工人。现在,胡大凯的心目中有了一个最初发现的缫丝女工。他仔细端详九妹的脸,好象在她的脸上刻着什么最可贵的记号。啊,这是个农民的女儿,而她自己又是个工人,如果让她懂得了革命的道理,她将可以作出多少有利于革命的工作呀!他甚至感到她身上这种认真追求真理的执着态度,也是自己应该学习的。
  “好呵,好呵,原来你是个工人阶级!”胡大凯不由得把九妹的一只手抓在自己掌心中握了握。然后,他把手里的笔记本合上了,微笑着说,“不记,我不记的!”
  九妹从胡大凯手上感到有股热力传到自己的身上,她觉得胡大凯是个可信的人。
  “要记,你记在心里就好啦。笔记要翻本子看,心记才忘不了呢!”
  “对,你说的对!”胡大凯觉得九妹说话天真,但却很有道理,她比一般的人要懂事。你看她两道浓眉,一双深沉的眼睛,轮廓鲜明的前额和颧骨;由于劳动,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脸、胳膊、手……现在,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诚实、俊秀、结实、伶俐……胡大凯好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矫健而富有朝气的农村少女。他打心坎里油然产生一种仰慕的心情。
  “你在工厂做了几年,怎么又不去了哩?”胡大凯又问。
  “做了两年多,还是个师仔。缫丝我不是不会,就因为年纪小,一时出不起满师费罢了。有一天番鬼来厂参观,我跟他顶了几句,老板就把我开除了!”
  “是这样!?你再说一点,再说一点!”胡大凯感到很大的兴趣。
  于是九妹把那次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讲完了,她又添了一句:“不过,番鬼也有好的!那是穷番鬼,打工的。那些不把中国人当人看的番鬼资本家,实在可恨……”
  胡大凯听到这里,立刻想到《共产党宣言》里讲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个女孩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看来她比那些只知道咬文嚼字,从不深入群众的某些所谓同志还懂得这个道理呢!
  “哦,就因为这样,你再不能回工厂做工了。”胡大凯对九妹的遭遇充满同情。
  “现在我在家里干农活。日后还是要到工厂去的。我要……”九妹的话说得很急,因为她远远地看到添叔站起来伸个懒腰,再过一阵就要开工了。于是催促胡大凯说,“现在你快给我讲讲吧,你是省城来的,一定知道得很多。听说外面有些地方,工人农人都敢和财主佬对顶,有这祥的事吗?”
  “是的,是的,有这样的事!就是这样。”胡大凯惊喜地看着刘九妹。现在,刘九妹在他的眼睛里已经完全不再是个姑娘仔而是一个成年的大人了。
  “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要跟大家谈谈这些事。”
  “好啊,好啊!”刘九妹一高兴,就改变了方才规规矩矩的神态,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现在全国全世界都在闹革命哪!”胡大凯十分激动。虽然刘九妹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但是他却把她当作千千万万劳苦穷人中的一个最初的代表。这时,好象成千上万要革命的群众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手臂在胸前有力地挥动着。
  “革命”!这两个字对刘九妹还有点陌生,她不禁重复了一遍,仿佛咀嚼一种回味无穷的东西——这两个字听来很有力量,又富有吸引力。
  “晤,就是要革命!”胡大凯又着重地说了一遍,好象锤子敲在铁砧上。“革命,就是要把不合理的制度推翻。为什么工人农民流尽血汗,还是衣食都弄不到手呢?为什么财主佬成天玩乐,生活穷奢极欲,什么活也不干,还有人侍候他们呢?”胡大凯越说越深沉。‘‘财主佬骑在贫苦人的头上,作威作福,卡住我们穷人的脖子替他干活。他们靠谁呢?他们倚仗军阀有势力。军阀呢?他们勾结番鬼,运来洋枪洋炮,专门对付我们这班打工的、做农的。当官的就知道欺压老百姓,对有钱人就完全两样了。至于对番鬼,就什么好处都给,让他们在中国横冲直撞。同胞们!这是要亡国的啊!”
  刘九妹静静地听着,越昕越觉得胡大凯讲得有道理。这些也正是自己时常想起、又想不通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胡大凯说出办法来了:“要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刀她虽然还不大明白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深信这是打倒坏人,让自己有好日子过的举动。她浑身的热血沸腾了。
  “就是不能这样下去!”她用力地象胡大凯一样挥动拳头。
  “对!这就要革命。真正地革命,彻底地革命!孙中山闹革命,推翻皇帝已经十几年了,还是没有真正地革命!劳苦大众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一定要起来,打倒军阀!打倒列强!”胡大凯的脸涨得通红,由于树影的移动,他已经完全晒在阳光下,他脸上的汗珠闪光透亮。
  “只有‘一切归劳动者所有’,世界才会好起来。天下不会有什么神仙下凡来救我们,‘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刘九妹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漏过一个字。胡大凯讲的话虽说有些不象他们那些口语,但说话的意思是完全听得明白,完全能够体会的。她盯着胡大凯,觉得他好象自己的哥哥刘芜宇一样亲切。他那两道几乎连在一块的眉毛,锁在浓眉下面的一双富于思索而聪慧的眼睛,仿佛是茫茫黑夜中透射出光明的两个窗户一一那里面必定还藏着许多她要知道的东西。最使九妹感到舒畅而无拘束的是他那和蔼可亲的表情。他有那种进过学堂的学生的文气,但他又有一般学生所没有的淳朴和踏实。“天下是谁的天下呢?不是番鬼佬的,不是东家老板资本家的,不是财主佬的,应该是创造世界的劳动人民的……”胡大凯的话铿锵有力,好象铁锤在锻造烧红的铁块,刘九妹的一颗心随着胡大凯的每一句话起着变化。
  这一切,在刘九妹听来,可说是自出娘胎从未听人说过的话。她浑身的热血直往上涌。“这太不公道了!要翻个个儿才合理。现在世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地方,打工的种田的不受剥削,不受欺压,自己当家做主。”胡大凯接着说,“这个国家叫苏维埃俄国,那里有个一心想着劳苦人,念着劳苦人,为他们谋幸福的人。他教他们打倒了财主佬和当官的那帮坏蛋,把他们那儿的世界全都交了样啦!现在那儿男人女人都有工做,小孩子都能够进学堂念书……”“你说的是个什么人呢?”九妹迫不急待地问,“是那个肯帮穷人的能人吗?”“当然是个能人啦!”“他叫什么名字?他叫什么名字?”九妹急切问道。“他叫列宁!”胡大凯略一停顿,接着说,“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马克思、恩格斯,还有布尔什维克党……”
  “我们中国也有这样的能人吗?”九妹又打断了胡大凯的话,她今天一听到“革命”二字,就更急于要找到能教她怎样革命的“能人”。
  “当然有啦!”正当胡大凯要往下说时,不远处却响起叫喊声。
  “开工罗!开工罗!”添叔在大声叫唤。
  九妹出神地坐着动也不动,她的眼靖盯着胡大凯的脸,好象没有听见添叔喊叫。
  “你先去做工罢!”胡大凯停止了讲述。
  “不要紧,你讲下去嘛!”刘九妹仍然坐着不动。
  添叔又一次催促大家了。
  胡大凯只好一边劝她一边向她保证说:“去罢,一定等你回来我再接着讲!”
  刘九妹怏怏地离开了胡大凯。但一路走一路回头看,深怕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跑走。
  胡大凯站在树下没有走开,他等待着九妹回来。
  可惜胡大凯终归没能久等。省里的一位同志到虹城镇找胡大凯,邻家的一个小男孩跑来通知他回去了。第二天,他们要上省城讨论工作,自然无法再到羊角沙来,这就使刘九妹空等了一天。
  几天之后,胡大凯开完了会,又急急赶到羊角沙。这次他带上镰刀,下田跟短工们一起割禾。他想,通过九妹的介绍,一定能够结交到更多的农民朋友。谁知在这茫茫的田野上,却始终看不到九妹的影子。
  九妹是真的离开羊角沙了。就在她和胡大凯见面的第二天,阿月托人给她带来口信,说“锦绣华”新盖的厂房新添了丝车,现在开始招工,迟来就没有位了。这一来,九妹就不得不马上赶回去。
  没有再一次见到胡大凯,诚然使九妹感到遗憾。但胡大凯给她送来的火种,已经把她储存在心底的积热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