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异常振奋,只有个别人还存在疑虑。这时,刘芜宇也回到人群虽来了。由于他曾几次进过省城,听过学生们的讲演,也听过海员和其他一些人的议论,他们讲的也都是这些事、这个道理;但今天这个青年讲得更清楚,更明确,更深刻,也更有条理。这正是他脑子里盘旋的问题的总答案。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青年一定就是那种和九妹急于寻找的肯帮助穷人的好人——能人!但是为什么他偏偏又是仇家的人呢?刘芜宇还有个疙瘩,不过这也只是一闪念,他现在完全钻进胡大凯所描绘的新图景里去了,怎么才能把生鱼那样的财主佬打倒?胡大凯提出“打倒土豪劣绅!”的口号,在他听来虽然还是个生词,但十分新鲜,不禁沉吟道:“要打倒他们,有什么好办法呢?”
“这位农友问得好,我们有什么好办法呢?”细心的胡大凯听到刘芜宇的喃喃自语,又重复一遍他的提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家。
“好办法是有的,就靠我们自己——农友们,大家团结起来啊!”胡大凯热情地号召大家,“为什么财主佬敢欺压我们?就因为我们大家象一盘散沙,黄牛过河各顾各呀!那些财主佬、军阀、番鬼,就象一块块大石板压在我们工农的头上,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一个人要搬开它是不可能的,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就可以把它扳倒砸烂!”
大家的心情无比振奋。一片爆炸般的掌声象打雷一祥响彻天空。
“农友们,如果财主佬吊佃,我们约好谁也不去种,他还敢吊佃加租吗?我们耕仔、打工仔一齐起来要他减租,要他加工银,他会不怕吗?”胡大凯把办法说得更具体了。他环顾了紧紧地围在他四胡的群众,接着说,“只要大家心齐,就谁也不敢欺压我们,我们也就什么也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那些吸血鬼老财!”
这些雇工都屏息静听着,越听越出神,越听越兴奋,他们的眼睛全都明亮起来。一时静得可以听见人们的呼吸。
忽然,一个人打断了胡大凯的话:“你当然可以不怕啦!你们胡家有钱有势。”
大家转过头来看这人,原来是胡家的佃户陈海。不久前,他被胡大凯的所谓兄弟胡琴诗夺了佃,现在听胡大凯这么说,禁不住忿忿不平。
“说减租,我问你,你们‘天成堂’少收两担行不行?”陈海的眼睛里冒出怒火。“不夺佃就算好事啦!”
胡大凯对于陈海声色俱厉的质问,并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和善起来:“你听我说啊……”他准备向他说明道理。
“日讲是空的,你们‘天成堂’不来逼租,我才相信你不是‘车大炮’!”不等胡大凯往下说,壮实的陈海就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群打工仔之中,认识胡大凯的本来不多,因此,被陈海一说,都很惊讶:难道他也逼过租?但看看胡大凯这身破烂的打扮,想想他刚才慷慨激昂的讲话,谁都不愿相信陈海的指责。他们都渴望着听到胡大凯的反驳。
“不错,我姓胡,也曾经算是胡家的人……”胡大凯沉着地回答,“不过……”
“吊田、加租、打人,那是胡家老二干的,不关他的事。”一个矮个的农民挤过来对陈海说。胡大凯觉得这人有点面善,但一对记不起以前在哪里见过。
“他是胡家老大,会不关他的事?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不从他‘天成堂’做起来?”陈海不服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做过呢?”矮个子农民也着急起来,非常认真地反问陈海。又补了一句,“他从来就不管‘天成堂’的事,‘天成堂’的身家也没有他的份。”
“哦!”胡大凯想起来了,刚回来那一天,他曾到佃户家去了解情况,接触过的一个会打铁的农民,名叫岑均。
“他还要我们找田九去减租呢!”洪带也插话进来,帮着向陈海解释。
“我不管别的。”陈海执拗地转向胡大凯,用质问的语气对他说,“我只问你,你们家减了租没有?”
“是呵!你们胡家减不减租呢?”国权几个青年也跟着陈海叫喊起来。
围听的人很为陈海他们这样紧逼表示不满,有人担心胡大凯会被问住。正在这时,岑均却走到陈海面前说:“陈海!他两天前就向我讲过,应该要胡家减租了。”“噢?!”陈海愣着了,一时说不出话。胡大凯正要向他们作进一步解释,又有人插进话来。这是刘芜宇。经过一番比较,他终于作出了决定:他要支持这个姓胡的年青人!虽然拉街竹说他父亲刘尔曹是打伤自己阿爹的凶手,但他今天来教给农民解脱苦难的办法,就说明他是个好人。至于报仇,以后查清如果当真和他有关,到时算账不迟。
“不对呀,海哥!”他对陈海严肃地说,“你耕的是‘天成堂,的田,‘天成堂’就是肯减租,不夺佃,大不过是几户人的利益吧。那些不是‘天成堂’耕丁的人又怎么办呢?所以这不是哪一个堂口的事,这是我们全体大家的事!只有大伙同心合力,才能有个好的着落。”
刘芜宇的这几句话讲中了问题的要害,陈海被说得哑口无言。
胡大凯更是打心底里钦佩:一个农民看问题看得这样深,这样胡到,比他讲的要好得多,也切实得多啊!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紧紧握住刘芜宇的手。那长满老茧的、显得特别粗糙厚实的手掌,更使他坚信:这是一个同志,一个好同志。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热情地询问刘芜宇。
正在这时,人群中发出褰率的声音,人们转头往后退去。
“东家来啦!东家来啦!”只见拉街竹吆喝着大踏步闯了过来。
他的身后,出现了九指神手,歪戴着巴拿马草帽,身穿黑胶绸唐装,那只缺了指头的左手,紧紧按在腰间的“曲尺”上。
拉街竹拉长的喊声象叫驴嘶吼:
“嘿,你们还在这儿叹世界么!东家要你们下田拣稻穗去!”
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就是你这搅屎棍,引得他们没心做工。”拉街竹恶狠狠地威胁胡大凯说,“你们胡家人偷偷跑到我们刘家地段来。你妖言惑众,居心何在?如今被我们认出来了。哼J我就把你活活打死,看你们胡家敢出来放个屁!”他转对身后国权他们挥了挥手说,“我们刘家的人都出来,把胡老大绑起来!”
但国权、刘高他们几个雇工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
“一切财主佬都注定要倒台!一切帮助他们做坏事的,也一定跟着要倒台!”胡大凯毫无惧畏地鄙视着拉街竹和九指神手,仿佛是对他们宣读判词。
一直在后面观察情形没有出声的九指神手大怒:“你敢当面骂人,胡老大。今天倒要看看是你行还是我行!”
他耀武扬威地走进人群,一摆手招呼大家说:“把胡老大抓起来!”但当他返身发现身旁的雇工都对他怒目而视,动也不动时,不禁有点心虚。随即转对刘芜宇摆出主人的架势命令道:“阿基,把胡老大给我绑上!”他认为刘芜宇既是他们家的雇工,又是他们刘家一族的,必定听令。
谁知刘芜宇动也不动。
予是九指神手改扁了一种温和的口气,仿一,是对刘芜宇十分关心的样子,劝起他来:“阿基,你是我们刘家的好汉。常言说,‘父仇不报非君子!’他可是与你们家不共戴天啊!”
他见刘芜宇不言语,便把一条麻绳塞到他手里。那麻绳叉粗又长,活象一条毒蛇缠绕在刘芜宇手上,又拖到地上。
“若是凶手,我饶不了他!”刘芜宇狠狠地跺了跺脚,转头对九指神手说,“古语有讲,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还有功夫要做!”他白了九指神手一眼,把绳子甩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一!”九指神手气得脸色劂自,他不得不把气出在那些围观的人身上,“你们在这儿看什么?滚!滚!”
他这样一骂,雇工们都散开了,连国权、刘高几个也跑开了。
胡大凯蔑视地看了看九指神手和拉街竹,迈开大步走了。
拉街竹无可奈何地眼看着雇工们散去,只有摊开两只手,转身见九指神手满面怒色,赶忙哈了哈腰,向胡大凯走去的方向努努嘴,请示说:“怎么办?报告乡局长?”
“你是死人吗?牛屎脚们被他这样鼓动起来,我们田主东家还有活路的?”九指神手气得拔出“曲尺”,狠毒地压低了声音说,“胡家打死过我们的人,如今他们的人落到我们刘家手里,哼哼!断没有那么便宜!”
“我也是这么说哩。”拉街竹满脸阿谀地奸笑了一声,然后附在九指神手的耳边讲了几句话。两人便一前一后悄悄地向胡大凯包抄过去。
太阳偏西了。一些远路的雇工,已开始陆续离去。刘芜宇的母亲惦着细妹和一窝新孵出的小鸡,也带上明仔跟村人搭艇回家。刘芜宇没有送他们,他得把全部工钱拿到手才能走。这会儿,他在田里捆草把——这本来是很熟练、轻便的事,不知怎的,却一连几个没有捆好。岑均走过来碰了他一下,淡淡地说:“怎么?没心机啦?”
“唉,没心机,只为家穷卖粥稀……”刘芜宇顺口答上一句咸水歌,索性停手坐在田基上。
“讲起穷,老胡今天讲的话也实在贴心啊!”
“我真不明白,老胡是有钱人家子弟,为什么要帮穷人讲话?会不会象拉街竹讲的……”刘芜宇向岑均吐露了真心话。
“老弟,这件事你就有所不知了,老胡和你我一样,都是苦根苦苗长出来的呀!”岑均说得有点神秘。
“你怎么得知?”刘芜宇诧异地望着对方。
“我自从听你讲过自己的身世之后,就多方打听,想摸透胡家的底细。这个胡老大,并不是刘尔曹的骨血,‘过继,的关系也早就断了。”岑均接着又一五一十地给刘芜宇详细讲了胡大凯的经历。刘芜宇象孩子听故事似的着了迷,慢慢地,心里觉着舒坦了,身上也感到轻松了。
靠那……是谁开枪打我爹的呢?”刘芜宇倒希望岑均能替他解开这个谜。
“胡家有个使妈叫阿秀,小时是他家的丫头。她常找我打柴刀菜刀,胡家的详细事情,我是打她那里昕来的。”岑均顿了一下,“听地说,打伤你父亲”的就是刘尔曹,别看他平日知书识礼,为人狠毒得很呢!刘尔曹死后,他那支德国左轮已经传给他亲儿子。”
真相终于大自。现在,刘芜宇已完全相信胡大凯是世上难得的好人。他怒斥了九指神手和拉街竹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一一刘芜宇决心要找到他。
刘芜宇找了好几处地方,见人就问,始终没有打听到胡大凯的去向。最后遇到国权,才知道拉街竹已经把胡大凯关在祠堂里了。这消息非同小可!刘芜宇简直一刻也不敢迟缓,一口气往刘家祠堂飞奔而去。
这祠堂建筑在偏僻的离“海”很远的地方,平日少有人来。一面金底黑字横匾,上书四个大字:“刘氏宗祠”。仰头看去,屋顶还有雕花的斗拱,两面水磨青砖砌成的墙上,塑着“桃园三结义”和“二十四孝”的浮雕。门前左右两面石鼓上雕有盘龙。祠堂的门槛特高,钉满铁疤的两扇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当中的门环上还挂着一把已经生了锈的大铁锁——不象有人来过。如果胡大凯没有被关在这里,又关在哪里了呢?刘芜宇捉摸了半天,终于发现门环上的灰尘已经抹掉了,这才肯定胡大凯就在里面。但看着那两扇铁桶似的大门,他不禁发起急来。再看四胡,围墙实在太高,没有梯,没有绳,也休想爬上去。这个大得出奇的祠堂就象一个方筒,一座城堡,除了北面山墙上有一个小窗,它简直和世界完全隔绝。那个小窗,大概是给贮藏稻谷透气用的,如今年深日久,连这窗也钉得死死的了。
“怎么办呢?”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说不定拉街竹就要到来。刘芜宇在祠堂门前的台阶上转来转去,心中异常焦急:这样一个难得的好人,怎么能眼巴巴让他遭难呢?要想尽一切方法,救他出来,帮他脱险!
刘芜宇决心把这扇大门打开。没有铁锤,没有木棍,连石头也没有,只好用身子冲……他向大门猛力撞去,大门发出“嗡”的一声,自己的肩膀撞得疼瘸,钉满铁疤的大门却纹丝不动。
刘芜宇一肚子气,忽然听见有人讲话。
“谁在那里?”
刘芜宇吃了一惊,连忙退在一边,左右探视,却没有一个人影,一切都空荡荡的。
西天的太阳越来越红,那一道道犹如海水波浪的云霞,镶上了火红的金边。天色逐渐昏暗下来,空气却更加闷热。田野一片寂静,只有那耵吱……吱……”的蝉声聒耳,叫得使人心烦。
这祠堂又高又大又阴沉,就象个庞然怪物蹲在那里,大门就是它的一张血盆似的大口。刘芜宇曾在囤谷时进去过一次,里面阴森而寒冷。有人说里边有鬼,有各种各样的冤死鬼,那是因为族老常常在祠堂审讯和处理各种人命案件,许多无辜的人就此丧了生命。刘芜宇不怕鬼,他怕的是那个姓胡的青年也象那些人一样被戕害致死。
好不容易才在这一片尽是沙土的地面找到一块较大的石头,他双手举起,使尽平生气力,向那把大铁锁砸去。只听见“哐啷”一声,铁锁分毫未动,石头却裂成几块,一片片碎落满地。由于用力过猛,刘芜宇几乎摔倒。他火了,又跑到老远去找来一根碗口粗的木桩,抱着它,猛向大门撞去——就在这一瞬间,那黑漆斑剥的大门里却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把耳朵紧贴在大门上,听出里面有人在撬门——那一定是老胡!刘芜宇高兴极了,他猛地举起那根木桩,再一次向大门撞击。只听见“嗝昨”一声,它终于裂开了一条拳头宽的裂缝。
就在这个门缝当中,他看见一张人脸的部分轮廓,那眼睛、鼻子和嘴。啊!是他,正是他。
“胡先生!你一一”他大声叫唤,要冲过去。关着的大门阻隔住他们,他们只能在门缝中互相看着对方。
“是你呀!”胡大凯看到了这位农友,正是他说两家互相有仇的人,现在却来救他了。他十分激动,把手从门缝中伸给刘芜宇。
“胡先生,现在我全知道了你吃过的苦啦。是拉街竹把你关到这里吗?……”刘芜宇恨不得把胡大凯抱起来,但目前只能抓住他的一只手,隔着门缝紧紧地握着,摇撼着。一道暖流,通过一双手,串连了两个人的心。
胡大凯内心在倒海翻江,他自己的眼眶也潮润了。这个淳朴的农民,正是出于对革命的向往和对财主佬的仇恨来救护他的,他的赤诚的心是多么可贵可爱呀!胡大凯眼里流出晶莹的泪花。
“你叫什么名字呀?”胡大凯这回可得抓紧让对方留下姓名了。
“刘芜宇!”
“啊,刘芜宇,刘芜宇!”胡大凯连连呼唤这个名字,“我叫胡大凯,你叫我老胡好了。”
西天一片彩霞,从缝隙中忽然露出了火红的太阳,阳光把祠堂大门外立着的两个人照得通红。
“胡先生——老胡,你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不能再耽搁。财主佬往时都在这里私设公堂,九指神手、拉街竹也会在这里开全族大会,要定你挑动打工仔犯上的罪,把你当场活活打死!”刘芜宇气忿得直喘气。
胡大凯并不慌张。他十分镇定地对刘芜宇说:“我们是革命者,干革命就不怕死。只要对人民大众有利,如果需要,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心甘情愿!”
胡大凯这一番朗朗慷慨的话,是他从入党的那一天起,就在内心定下的誓言。虽说门缝很窄,刘芜宇却十分清楚地看见他那张坚毅的脸孔。刘芜宇平生第一次听到“革命”这两个字,虽然还不明白“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这是件有益于穷人的大好事。
“老胡,死在他们手里不值得呀!为着那个革命,你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
“对!”刘芜宇的帮助增添了胡大凯越狱的无限信心。
刘芜宇举起木桩,恨不得一下就砸开那幽禁“革命”的铁锁。胡大凯也在里面撬门,他一边撬一边和刘芜宇讲话。虽说时间是那么紧迫,但胡大凯仍然扼要地向他宣传着革命道理,使刘芜宇倍增了砸开牢笼的勇气。
经过一番努力,铁锁虽没有被砸开,但那连着的铁环却松动了,门缝也变大许多。
正当他们要拔掉铁环时,涌边叽哩咕噜地传来一阵人声。拉街竹和另一个背着长枪的人,他们带着根来扒了一只小艇靠岸了。
“不好!这个岔家铲来了!”刘芜宇连连猛砸,企图在这紧要关头把锁和环砍断。
“来不及啦!”胡大凯说,“你先走吧!”
“不,不行。”刘芜宇坚持要把胡大凯救出去。
但人声越来越近,他们已经上岸拴好小艇向这边走来。
“快走,快走!”胡大凯催促刘芜宇,现在你救不了我,自己还要遭殃的!”
“我不怕!”刘芜宇仍然不肯走。“你革命,我也要革命!”
“刘芜宇同志!”紧急之中,胡大凯变得异常严肃起来,“我要你马上离开!你一定要昕我的话。记着唤醒农友,宣传革命!”
“谁在那儿?”响起了拉街竹的喝叫。
大门迅速关上了。
“快走,快走!”胡大凯贴着门缝仍然低声催促。
刘芜宇眼看紧闭的大门,心急如焚,他不愿意丢下胡大凯自己一个人离开;可是胡大凯说的话却是对的,他不得不听。
“我送个信到你们家去!”他在急切中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你们家派人来。”
“不用去,我家一个人也没有。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