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芜宇没有听到胡大凯说的话。他飞跑着离开了刘家祠。记得岑均讲过,胡大凯有个大哥住在甘江。尽管那是仇家的地头,刘芜宇还是去了。天刚擦黑,他就赶到胡大凯的大哥家。
胡大凯的大哥痨病已经十分沉重,邻居的妥仔替他煮的番薯还满碗放在床头。听说弟弟被刘家抓了起来,他急得连咳带喘,差点滚下床来。
“快去……快,找琴诗,也许……还有办法!”他挣扎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刘芜宇本来不愿去见胡大凯这个假兄弟,但经不住他大哥一再请求,正好妥仔过来看望病人,便由他带领着直奔胡琴诗家。
胡琴诗不在家,他的母亲——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听刘芜宇讲完胡大凯被九指神手关起来的事情后,表现得很是冷淡,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气。
“到底刘家为什么把他抓起来呢?”老太婆问刘芜宇。
“他在田里跟一些耕仔、打工仔讲了一些话,拉街竹便诬赖他……”
“哦!”老太婆象被毒虫咬了一下似的,点了点头,冷冰冰地看了刘芜宇一眼说,“这是他自讨苦吃,自作自受……”
还没说完,老太婆便撇下刘芜宇,跑去拌猫饭,喂她那心爱的刚生了四个猫仔的三色猫去了。
刘芜宇很失望,但是妥仔却说找这老太婆没有用,得我型胡琴诗才行。这时正好一个使妈走过,她正是阿秀,听说胡大凯被抓也很着急,便指点他们到河对岸东溶的田九家去找。
他们很快就赶到田家。
哇!这里可真热闹,大门口张灯结彩,还搭起了明瓦棚,雇来一班吹鼓手在呜哩睦啦地吹吹打打。贺客川流不息,门口挤满了儿童和看热闹的闲人。
今天适逢田九的父亲七十大寿,为了显示威风,大摆排场,他把县里、乡里头儿脑儿的人都请来了;那些财力势力都不及他的人当然更想乘此巴结讨好,因此也都前来送礼道贺。这就轰动了整个东涪,堵塞了半条街。
穿着庄稼汉衣服的刘芜宇,出现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场合,当然会引起注意,他刚走到大门口,便受到了呵斥。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有想到冲着他喊叫的竟是拉街竹,现在又钻到这里来耀武扬威了。他不禁一怔。
“这个岔家铲不知道现在把胡大凯弄到哪里去了。”刘芜宇心里盘算,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因此没有答腔。
还是妥仔机灵,马上说:“找东家二哥有急事!”一手拉着刘芜宇直往里闯。
大家有认识的,知道妥仔是胡琴诗族中的老小,经常被派作送信传话的,自然没有话说,便放过了他们。
院里、大厅上香烟缭绕。正中挂着一幅行书“寿”字,中堂两旁的对联是:“寿比南山松不老,福如东海水长流。”神台上烧着檀香。八仙桌上,摆着累得高高的拜盒寿桃和寿面。墙壁上挂满了乡绅和亲友送来的喜幛。
刘芜宇两个人穿过大厅,又转过一个天井,这才是正厅。这里摆满酒席,坐的都是头面人物,这阵正在觥筹交错,一片祝酒阿谀和猜拳行令的声音。那些办喜事的厨师和使妈穿梭似地上菜送酒。几个亲戚充当的执事人员,秉承主人的意旨,照看各桌的宾客。
刘芜宇拉了妥仔踅向花厅的过道,这过道有槅扇挡着,通过敞开的槅扇窗,可以看到正厅酒筵的盛况。
“看,那就是东家胡琴诗!”妥仔指着一个尖头凹脸的人对刘芜宇说。
这是正中面南、贵客集中的一桌。除了主人“猫头狗”田九和那个子瘪的小老头所谓“寿星”之外,主人右边坐着一个军官,军官下首便是胡家老二胡琴诗,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那一边,左面首席留着一个空位,挨下来的是刘芜宇认识的,风云乡的刘氏族长,又是风云乡乡局长的刘树楷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留着两撇八字胡髭的小老头。再过来是“锦绣华”丝厂的老板龙鼎,正在象蛤蟆似地纵声大笑。再往下看,刘芜宇大为惊讶了,原来那里坐着的竟是他的东家九指神手,丽他恰好坐在胡琴诗的斜对面,两个人正在谈笑风生,互相碰杯劝酒哩!这哪里象冤家对头?简直是最好不过的朋友。难道他们和好了吗?如果他们真是和睦,只要胡琴诗说一句话,胡大凯不就可以马上放了出来。刘芜宇一见到那个尖头凹脸的胡琴诗就火冒三丈,后来强压住了自己,硬着头皮上去和他递个信息;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造次不得。
当他再往下看时,发现两个背对他坐着的人,其中一个似乎在哪里见过,因为只看见半个脸。
田九开始向大家劝酒,表现主人的特别殷勤:“黄营长,既然县座今天有事不麓前来,请你来做代表,那么,你就得代表县座干了这一杯罗!”他对那个军官说,一面举起了酒杯。
“是啊,是啊!黄营长理应干这一杯!”大家都齐声附和。
“我们行伍出身,直箍笼统,今天田局长令尊大人七十大寿,说饮就饮!”他高举酒杯,“不过,田局长的杯里不够量,这可不成,不成!”黄营长南腔北调,为田九斟了个满杯。然后一仰脖子喝予了自己杯里的酒,引得众人拍手喝彩。
“黄营长是海量,在座诸公,我看轮着敬一杯怎么样?”
自然又是齐声附和,于是田九转向身旁的刘树楷:“楷叔,你年长,德高望重,又是风云乡的这个。”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比划了一下,“礼应跟黄营长先碰一杯!”
刘树楷这时正在正襟危坐地剔牙齿,一边凝神静听前面大厅里传来的那个卖唱女人唱的粤曲木鱼书《七姐赏花》,要不是隔邻的龙鼎推了他一把,浸沉在粤曲里的这位刘氏族长还不会醒转过来。
“哦,理当理当!”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风云,多承黄营长的卫护!”他举起了杯。
“没有什么说的,没有什么说的,兄弟驻扎地方,抱的宗旨就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位黄营长自命斯文,用了二旬成语,十分得意地哈哈大笑。“其实楷叔手下的乡勇,已经很不赖啦……”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刘芜宇从来没有接近过这种人,只知道这黄营长是当地驻军的头脑;刘树楷是个遭貌岸然的族长,专在家祠里摆威风的人物,听说他最近讨了一个十七岁的小老婆。至于田九,刘芜宇知道,他是东涪的一霸,前年曾经借农户何惠来被土匪绑票要化钱赎取的机会,强占了他家的三亩田,闹得他遗下的寡妇孤儿跳了井。此外还有龙鼎、九指神手,也都很熟悉,这是一帮惯于敲榨、勒索的人。现在刘芜宇亲眼看着这一群人宴饮玩乐,不禁满腔怒火。要不是事情没有办完,他可一刻也不愿待在这里。
这时,又听见团九对龙鼎说:“老兄,你那间厂是一本万利。如今越做越兴旺。上次谈起,你们打算让看更佬增加两条‘七九’步枪,我们民团也想添两支,这下可以……”他向黄营长做出一副探询请示的姿势。
“要买好货,得去港城。”九指神手表示内行地说。
黄营长点头称是:“我们营最近分到五支新式‘七九’,就是李长官从港城弄来的。”
“是啦,那里各式各样的枪支有的是,只要有钱,随时可以交货……”九指神手更加充能。
“其实不必兜那么大的圈子。”忽然,那个九指神手旁边背着脸坐的人颇为熟行地插入了一句,引起大家的注意。
“对,对!徐队长最熟行,也最有门路。还是澳城近。据说,澳城德国造的左轮才因、五十元一支,还有日本造、捷克造的各式长短枪,有专门的洋行经营,成交数目也不少,不过得有熟人引路罢了。徐队长,对不对呀?”
这个徐队长笑了一笑,说:“龙老板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包在小弟身上。不是小弟夸口,没有哪一批进货漏得过我。”这个徐队长,讲话颇有江湖上好汉的口吻。他胸脯一拍,头一歪,就在这一瞬间,刘芜宇吃了一惊,因为他看清了他的脸一一这就是那个在洛涌抢走大水鱼,殴打国权,后来被他扔到水里,口口声声要杀他的那个贼头大瘤炳!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家伙竟是个什么徐队长了,不做贼了吗?怎么竟跟乡局长、军官、大乡绅、大老板坐在一起喝酒呢?他猛地想起胡大凯“兵匪一家”的讲话,心里顿时醒悟过来。
“有好几个堂口的弟兄要我帮他们物色些新式产晶……”这个贼头还在大吹大擂,夸耀他的能耐,“有几个番鬼,也算是老交情了。进什么新货,都会先关照一声!”
接着,又是黄营长发表权威性的言论了:“最近我们李长官,弄到一批新的‘捷克造’,可真好,真轻便,我们营也分到了一些,还捞到一挺轻机枪哩!番鬼跟我们长官有交情,半送半卖,价钱公道极了。”
“半送半卖?”大家都半信半疑。
“可不!弄得好会全不要钱的。”
“白送?不见得吧!”
“怎么不见得呢?往后他们运送洋货畅通无阻,不缴捐,不落税,这笔利息,你们算算看。大家都有好处嘛。”到底是乡局长田九说得十分透彻,使得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马上恍然大悟。
这时,刘芜宇立刻想到胡大凯说的几句话。财主佬仰仗番鬼一一一帝国主义。官府护卫的也是他们。当时刘芜宇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现在,经过亲眼目睹,他懂得一些了。但是一时他还不能深究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一个密切的联系,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和他毫无共同之处,他还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他只觉得厌恶……
“我去叫东家去!”妥仔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等一等!”刘芜宇突然听到田九提到了胡大凯的名字。
“你那本家老弟胡琴仙一一哦,现在改了一个什么名字?胡大凯!”田九对着正在满口犬嚼的胡琴诗说:“闹得也太不象话了,不疯不癫,简直是闹翻了天啦……”
“九叔说的对。”胡琴诗吐出了嘴里的鸡块,严肃认真地说,“这是我们胡族的家门不幸。”
“依我看哪,这种人终久是个祸害。”田九转对九指神手说,“今天借此机会我请你们两家来,还有一个意思,三对六面,全讲清楚,两家和好,以往那些事一笔勾消,都算啦。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两家都是我们虹城的乡绅,应该以和为贵嘛!”说到这里,这个一乡之长的田九,十分真诚地举起酒杯:“现在县里黄营长和风云的刘局长都在,如果二位还肯听从鄙人的话,就请满饮这一杯。”他站了起来。
胡一霸见田九起来,也立即站了起来,胡琴诗看了看胡围也跟着站了起来,所有的宾客都站起来了。他们叫嚷着:“田局长这一杯,一定要干,要干!”
在一片糟杂声中,这些人喝完了这个满杯。
“请坐,请坐。”田九又挥了挥手,换了一副脸色坐了下来,他郑重其事地说,“大家大概有所不知,如今社会是江河日下,世风不古啊!”
他的话在众人中引起了反响,龙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远的湖南不说,就是广东,据说,最近在海丰,就有三两个学生仔闹事,闹到挑唆一帮耕仔不缴租,不纳税。据说,还秘密纠众结社,竟至耍阴谋暗害当政哪!你看,这还了得,最近潘县长特别召集各乡局议事,亲自训话……”
说到这里,田九看了刘树楷一眼,见他表示同意他往下讲,便又接着讲下去了。大家一听说如此严重,都鸦雀无声。
“当年推翻满清,也就是首先有这么几个乱党,过激分子,闹得无父无君,无法无天……”田九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忽然,他猛地一指:“你们胡家老大,我看也就是这种分子!”
“是啊!我也曾晓以大义!他就是不听。”胡琴诗立刻解释说:“我是碍于手足之情,深怕外人不知,说我是为了争夺家产。其实我早就想一”
“除了他!就是要除了他,除却隐患啊!”刘树楷从旁说得异常严厉。
“我已经派人把他抓起来了。”九指神手马上出来报功。“只怕琴诗老弟说我公报私仇,现在……”
“不,不一一会,不会。”胡琴诗连连声明,“我正在踌躇不知该如何办好哩;因为传到外面,会起误会。如今已到了老兄手里,那就听任尊便吧!”
“好说,好说!”
他们说得那么磁洽,好象是双方议定了一件互相有利的买卖。
刘芜宇在旁听了,不禁肉跳心惊。
“他竟敢到羊角沙妖言惑众,专门和我们田主作对。”提起胡大凯,田九就不禁咬牙切齿,这是他称霸的地方,岂能容许乱党前来捣乱,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可不能放过他,要是你弄不了,就把他送到乡局来。”
九指神手胸有成竹地回答说:“我准备回去就召开全族大会,在祠堂……”
“不妥,不妥。”田九连连摇头,“只怕他又要乘机蛊惑人心啦,那些泥腿子、牛屎脚,就爱听他讲的一套。我看,你不如……”田九没有说下去,只用手这么一划,接着就象猫头鹰似地“嘿嘿嘿嘿”地大笑起来。
九指神手马上领会了他讲话的含意,随即说:“不用局长费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说着,他探询地向胡琴诗笑了笑,胡琴诗也点了点头,会意地笑了笑。两个人算是达成了默契。在这同时,九指神手做了一个如果不加注意就看不出的小动作,他右手平直地向下象刀切似地微微一劈。但这一切都被刘芜宇看在眼里了。
一团无明火直冲刘芜宇的脑门,什么胡家,什么刘家,什么世代冤仇,全是假的;真正的仇家只是财主佬和穷人两种人!这时他开始悟型官、绅、兵、匪、番鬼佬串通勾结的道理了。在榨取穷人血汗,压迫穷人反抗上,他们是一路,他们是一家人;刘尔曹打伤他的父亲,龙鼎逼死他父亲还逼他卖了阿妹;大瘤炳抢走小鱼,逼得他不能回家;还有九指神手勾结田九,要谋害胡大凯一一这个他刚刚找到的帮助穷人的好人。他们这帮人才是他的冤家对头呀!虎狼本是一窝!刘芜宇怒火中烧,他撇开妥仔,拔腿直扑正厅。他要和他们拼了,他要揪住姓胡姓刘的这一对同穴的豺狼狠狠地揍,他们不让老胡活,就不能让他们留在世上。这时,他父亲的以及千千万万受苦人的冤仇都集中在他身上了,刘芜宇觉得今天就是舍了命也值得。
他转过花厅的过道,刚刚走到正厅台阶,不料和上面滑下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丢那!”刘芜宇被那个人一把揪住了。
刘芜宇抬起头来,不看犹可,一看七窍生烟,原来这正是那个如今成了徐队长的贼头大瘤炳。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芜宇一手握紧了拳头,一手抓住了大瘤炳的衣襟,准备把他掼倒,以便彻底收拾他。这回可不能象在洛涌那样摔一下就了事啦!
“好啊!我可找到你啦!”大瘸炳也急着挥动拳头,恶狠狠地对准刘芜宇的胸口:“我要宰了你!”
正在你一拳我一脚,互相开始交手的时候,田九跑了过来拉住他们。
“哎哟,徐队长,你醉啦”弦
“我没有醉,没有醉!”贼头在田九胳臂中气啉咻地挣扎着,张牙舞瓜地扒动着,指着刘芜宇大叫:“这家伙他,他,他……由于多喝了酒,他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他把我扔……”
“你一定弄错人啦!他是胡一霸家的打工仔,现在我正要用他。”田九转对刘芜宇说:“你还不快到前面去,让他们拿碗寿面给你吃,让你也沾点喜气!”
“他……”这个贼头还在呜呜哇哇地大声叫唤。这时刘芜宇被刚才田九的一打岔,也冷静了下来。他看到来来往往这么多爪牙、打手,正厅又全是敌人,明白自己单身难以对付,又想到胡大凯的嘱托,于是乘势急急走出田家。
也就在这时候,九指神手正把拉街竹叫到一边,把自己的“曲尺”交给他,吩咐他连夜把胡大凯千掉,不过九指神手又说:“最好,不要打得死透,留他一口气,拖到胡家门口。”看见拉街竹脸上表示怀疑,连忙解释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让他们胡家把他弄死的好,胡家就是有人要骂也骂他们家胡老二,与我们不相干。”
拉街竹连连点头称是。一副领悟的样子。
九指神手又说:“大瘤炳答应要派刘三帮忙。”于是,拉街竹三脚并做二步,急急忙忙带了刘三赶到羊角沙,他准备了铁钎、木棍、匕首……还有绳索;根来也随在身后,一齐向祠堂进发。
这是一个月黑风沉的静夜,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拉街竹手里提的灯笼所照见的一圈微光,远处看去,犹如鬼火。
拉街竹已经跟刘三、根来约好,打开祠堂门,一走进那阁楼,便首先用布把胡大凯的嘴堵死,省得他乱叫,然后把他绑紧,用匕首在他脊刘上连戳几刀,最后把他拖到胡家门口。千万不要开枪,以免惊动旁人。
已经交了秋,天气再热,到了夜里总是凉飕飕的。刘三刚才在屋里喝酒迷迷糊糊,一到了这临“海”的旷野,被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踉踉跄跄地跟在拉街竹的身后,一路上酒醉未醒,吐着白沫。
“我说,根来,你快点走好不好!”拉街竹一再催促,可根来就是走不快,磨磨蹭蹭,他实在不愿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丢,怎么这么冷!”连拉街竹自己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禁骂起街来,刚才烧酒在身上发散的热力,给风一吹已经差不多全消退了,“这个胡老大,丢那,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拉街竹喃喃地詈骂着,“连累我酒都没喝
足,丢那!”他一日一句脏话,象只疯狗。
三个人前前后后,走了好大一会才来到祠堂门口。拉街竹左手举起灯笼,右手取出匕首,命令根来开门。谁知刘三已经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地上打起盹来。这时根来放下铁器,掏出锁匙,尽管他饱经沧桑,见过不少世面,但要干这杀害人命的勾当,却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他的心一慌,手里的锁匙就总对不上钥匙孔。“啊,这锁……”根来艰难地摸来摸去。“怎么,被谁砸过了怎么的?”拉街竹蓦地发现异样,紧张起来,推了一下门,没有动静。
“咦,这是下午不知谁干的。”拉街竹看了看锁恨恨地说,“有人入了迷,暗中帮助。这帮牛屎脚!”他恨恨地咒骂着。根来不理睬他,却四面张望起来。“那边好象有人跑来啦!”根来惊慌地叫了起来,手里的钥匙,“噗秃”一声掉落地上。拉街竹也吓了一跳,但他马上镇静下来。“哪里有什么人?”拉街竹侧耳倾听了一下,四野静悄悄地,什么声音也没有。“你这个饭桶,就是疑神疑鬼。九叔交下来的,谁敢违抗?死无用!”根来无法,他本来想就此走开,但拉街竹却追得这么紧,他只好摸起钥匙,继续开锁。他的手不断地颤抖——他眼前老是摆脱不开胡大凯那张对人特别和蔼的笑脸。“我来!你打灯笼。”拉街竹夺过根来手里的锁匙。铁锁打开了。这时刘三已经睡熟得象只死猪,一时竟推不醒来,他们只好把他放在一边,向阁楼走去。
拉街竹和根来一先一后走过天井,走进堂屋,然后转到后面。根来手里打着的灯笼摇摇晃晃,那根木棍夹在腋下,几次差点儿落在地上。祠堂空荡而阴森,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他们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
他们就着灯笼的微光,拉街竹紧张地握着匕首,一步一步沿着楼梯登上阁楼。爬楼的脚步声特别显得空洞、响亮而沉重,震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哎哟!”根来忽然惊叫起来。
阁楼的门已经打开,里面却是空的。
拉街竹一把抢过灯笼,举得高高地四胡查看,除了地上一截断了的麻绳,小小的阁楼里只有围起的米囤靠墙边放着。
在阁楼的东面墙上有一面小窗,这是唯一可以通到外面的地方但早就被钉得死死的,现在仍然原封未动,完好如旧。
“他逃不到哪里去。就是长两只翅膀,也休想飞出祠堂。搜!”
拉街竹用铁杆到处翻弄钻刺,连神龛里也查到了,一步一步地向前搜索,可就是什么也没有。
拉街竹估计得没有错。胡大凯确实还在祠堂里,他正躲藏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跟在他们身后,随着他们向前慢慢挪动足步。为了免得被他们突然转身发现,现在他正紧贴在供桌底下,手里握了一把残缺的锄头,那是不知什么人遗落在祠堂里的,正好被胡大凯当做了唯一的武器,准备着和拉街竹做最后的厮杀。
胡大凯早就挣脱了绳索。刘芜宇走后,拉街竹并没有开门查看,他一心已经飞到东溜田九家喝寿酒去了。胡大凯想翻墙出去,但是墙太高,他也曾用这把唯一的残破铁锄在墙角试着挖一个洞,但是没有成功,因为这祠堂的墙太厚实了。当他的气力全使尽时,已经到了半夜,这时拉街竹也赶来了。
“谁?”拉街竹搜索着,忽然听见有塞率的微声,转身瞪着眼睛细看。哦!原来是一只老鼠窜了过去,不禁吓了他一跳。
这时,胡大凯打算乘拉街竹不注意,从大门溜出去。昏暗中他没有发现还有一个刘三正靠着门上睡觉,因此,剐一拉门,不觉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那正是醉酒的刘三,一下把他弄醒了。
“谁呀?呵!抓人啊!别给他跑啦!”刘三在睡意懵懂中大叫,他一把抱住胡大凯的腿。胡大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
这一声喊叫惊动了拉街竹,他立即指挥根来从两面包抄过来。这时从门口走出去已经不行,形势十分紧急,胡大凯立即想到那楼上的小窗。以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当拉街竹用灯笼照着检查时,他才发现那里有一条通路。现在如果把它砸开,就可以马上跳出去,即使跳折了腿,也比受拉街竹摆布好。于是他拿了铁锄,挨着墙边摸索着上了阁楼。
这窗原来是为了囤谷透气用的,后来封闭起来,堵得特别严实,
胡大凯在黑暗中摸索着挖掘,想凿开深挖,又怕发出响声。好不容易挖掉一块砖头,已经满头大汗,筋疲力竭了。更不巧的是砖头落地发出巨大的响声,震响了整个祠堂。“在阁楼上!在上面,上去!快!”拉街竹指挥刘三、根来冲上阁楼。
胡大凯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忙将阁楼门顶住,一面用锄向小窗猛撞。现在,胡大凯什么也不顾了,就是要快挖,快挖。
就在这时,阁楼的门被拉街竹敲得震天响,而且差不多快要打破了。
“瞎,胡大凯,你胡家的,你跑不了啦!”
“开门吧!开了门,我们饶你。”
胡大凯挥起铁锄,准备做最后的战斗。
阁楼门“咔喳”一声,被拉街竹的铁钎撬裂了。
眼看他们就要冲进来,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胡大凯,老胡,老胡!”这声音叫得好亲切,虽然很低,却震撼着胡大凯的心。
“胡大凯,你跑不了啦!”这是门外拉街竹凶恶的嗥叫。
“老胡,老胡!”这是窗外人热情的招呼。
就在这紧急时刻,锄头的木把又断了,胡大凯马上用手握住锄头来挖砖。但是,铁锄片太小,使不上力,胡大凯急得满头大汗。
阁楼的门板一块一块落下来,发出朴朴的响声,同时听见一声紧似一声的威胁人的喊叫。正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只听“哗啦”一声,小窗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老胡!”从窗外伸进一只又粗又大的手臂,紧握住了胡大凯的手,并且塞给他一条粗绳。
胡大凯在这健壮的手臂帮助下,轻捷地越过窗户,顺着粗绳,哧溜一下滑到地面。
“快走,快走!”黑暗中有两三个人向他呼喊,他跟着那个粗手臂的人一齐向前跑去。
随着他们身后,绳子被割断了,滑落地上。接着又响起枪声,子弹呼啸着在空中飞过。
“你不能回家,胡琴诗和九指神手、田九合谋要害你哩。”转过墙角,那引路人不走了,回过身来向他说。在黑暗中辨别不出是谁,但是这声音,却并不生疏。
“你是谁?”胡大凯问。“我是刘芜宇。”“呵,刘芜宇,同志!”胡大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刘芜宇也握紧胡大凯的手,摇了又摇:“快去找你那些朋友去!这里有我,我会尽力团结农友们的!”
胡大凯和刘芜宇并肩走了几步,虽说在黑夜里互相看不清,但他们却都听到对方的跳动的心声。
“我会尽快回来的!刘芜宇同志!我们一齐来办农会!”
“老胡,我等着你回来!我们一齐来办农会!”
胡大凯快步走了,刘芜宇却站了下来,他和门外的岗哨洪带、窗下接应的岑均会合在一起。他们准备拉街竹万一追上来,就叫他尝尝他们的厉害。但是,拉街竹却没有敢深追,一出祠堂门,灯笼就被根来故意摔灭了。拉街竹看着四外黑洞洞一片,实在怕人暗算,只好垂头丧气,十分懊恼地回去了。
这一晚,刘芜宇回到茅寮没有睡,等着根来回来,好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根来告诉他:胡大凯实在有本事,会隐身术,又能飞檐走壁,说得刘芜宇忍不住想笑。
第二天,刘芜宇去找九指神手领工钱时,见他正在发火,拉街竹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看到刘芜宇前来,九指神手便迁怒于他,骂他不听从命令绑胡大凯,要扣他两个月工钱。刘芜宇一时没有言语,他想的是:只要胡大凯得救,几个工钱又算什么呢!因此他并不分辩。虽然全家都指望着他的工钱,但因为找到了肯帮助穷人的人,刘芜宇觉得怎么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