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芜宇转到“猫头狗”田九的沙围,功夫一样辛苦,所不同的,是田九比起九指神手来多了一张笑脸,不时还会过来拍拍肩膀,说句好话。这对于打工的人来说,总比成天挨骂要舒服些。根来就是这样:他是田九向九指神手借过来帮工的,九指神手见根来已象头老牛,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省下一碗米饭。根来换了个东家照样没得工钱,但能摆脱三姑不停的责骂,他已经感到天开眼了。
  时已入冬,沙围的农事也不稍闲:先是车干鱼塘,接着又是戽泥……田九的沙田多,功夫比禾田拖得长。人手呢,他只肯多搭两个——一个是十七岁的国权,因为他人小可以少花钱;另一个就是根来了。整副农活的重担,实际是压在刘芜宇的肩头上。尽管刘芜宇从早到晚累得腰劳骨胀,有一件事,他总是不会忘怀。他惦念着胡大凯,也牢记着胡大凯讲过的那些革命道理。稍有空闲,他就学着胡大凯的口气和国权、根来他们谈论。国权年轻,又是血气方刚,一听就拍着大腿表示赞成,有时还磨拳擦掌,恨不得立时把压在头上的大石扳翻过来。当他知道那是胡大凯讲的话时,想起自己打过他一拳,终不免有点内疚,根来则往往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芜宇,几次张口要说什么又闭上,只是连连叹气。后来刘芜宇直统统地问他的想法,他也只苦笑着说。
  “人家有财有势,有枪有印,谁能斗得过?不是不想过好日子,是我们没那个福气呀!算了,认命罢!”
  “不!那是因为我们打工仔未能团结起来。一盘散沙,黄牛过海各顾各呀。”刘芜宇又搬用了胡大凯的话来说服他。
  可是根来却说:“人一家,田一主,怎么能把各处的耕仔都聚在一齐呢?莫乱想啦!”
  说到这里,两个人也就再谈不下去了。刘芜宇也感到自己能说的道理不多,就更加渴望同胡大凯见面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有一天甚至落下了几粒冰凌。刘芜宇在沙田顶着北风干活。九妹在丝厂上工也同样要抵受严寒。
  每天凌晨,夜空还是黑茫茫的,几颗疏星在闪着寒光,丝厂门口就可以听到木屐的响声了。那是缫丝女工前来上工。她们怕迟到被关在门外,宁愿提早赶到厂门口等侯。
  丝厂原是有季节性的,一过立冬,养蚕已经到了“寒造”,便是丝厂生产的“淡季”。这期间,生产减少,工厂往往裁减工人,甚至关厂停工。这两年,日本由于地震,经济动荡,在国际市场上和中国竞争的日本丝也明显衰退。这样,中国丝便一时十分抢手。今年,省港的洋庄生意兴隆,虹城的几家丝厂不但没有歇工,而且要增加工作时间,提早开工,延迟收工。弄得有的工人顾不上洗脸吃早餐就赶来工厂;住得远的,甚至半夜就得起身。在漫长的寒夜里,幽暗的路灯,简直照不清有多少缫丝女工挤在厂门口,刺骨的北风迫使她们瑟缩着抱成一团。
  在这些早来的女工中,师仔又占了大多数,如果她们迟到,不能为师傅做好事先安排,巡巷就会借口把她们赶走。刘九妹和阿月一心想着快点出师,就来得更早了。
  厂家之间,也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一家叫“华茂”的丝厂,最近为了增加产量,提高丝质,用高工价挖去了好几个手艺超群的大师傅,庄姐就是其中的一个。庄姐离厂的时候,曾对九妹、阿月说过,只等那边做熟了,便带她们过去,到那里开实位。
  由于“锦绣华”接连去了几个大师傅,产品质量明显下’降,龙家伦从省城一再来急信,通知龙老板说,厂里做的“明珠牌”生丝,在沙面车丝检查时遭到了退货。龙老板急得团团转,刚提升为巡巷的刘风山马上献策,主张把那几个手艺好的大师傅找回来,给她们增加点工资。龙老板初时不同意,后来刘凤山对他说,过些日子可以减她们的工资,还可以在扣罚上打主意。这么一来,龙老板也就应允了。
  刘凤山第一个登门去找庄姐,对她表示出十二分的诚意。在谈完“亲戚要互相照应”等等一套人情话以后,看到庄姐有点动心,便虔诚地请求地说:“回锦绣华吧,庄姐!为什么一定要跳厂呢?龙老板知道你到了‘华茂’,对我大发雷霆,说我连自己的亲戚都留不住,那怎么行?还说要是请不回你这样的大师傅,这个厂就不用办啦!庄姐,你看,你回来,也算是帮我一把罗!”他说得那么诚挚,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连他自己好象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现在,龙老板下令要整顿,手艺好的,工银给头等。做得特别好的,另外再给赏。”刘凤山接着又提出优厚的待遇,说明“锦绣华”的诚意,好象在和庄姐商议:“你看怎么样?”
  庄姐低头寻思着,一时没有答腔。后面的房门边,她的母亲也在一旁倚门倾听,她对这件事很是关心。
  “我们是至亲,又是隔壁邻舍。”刘凤山看看庄姐的母亲,满脸陪笑。他一面打量她们住的这间残破的房屋和屋里简陋破旧的家具,好象很同情的样子,一面从窗户看过去,瞧了瞧迎面的那片院墙——这墙后面就是刘凤山自己的家。
  “我早就知道你们的难处。”刘凤山又转回原来的话题,使出他那善于体察别人和能说会道的手段,“‘锦绣华’确有不胡的地方,不过我可以向你担保,庞谔这家伙再不会刁难你了,老板要把他调出天地‘船’啦。我先给你透个声气,以后再有什么,只要对我说一声就行。我们是亲戚嘛!有什么话不好讲哩!”
  眼看着刘风山如此诚心,庄姐的母亲——这个善心的老太婆插嘴了:“讲的是啊!庄姐她爹在世的时候,我们两家常来常往。风山啊!你是不会记得罗!你生下来那一阵,你妈没奶,我刚生了她死了的兄弟,还把你抱过来,吃了好一阵奶哩!说来你们还真算个姐弟哩!”一提到以往,老妇人止不住唠叨起来。她不顾女儿瞪眼摆手使眼色要她少说,仍是噜噜唠唠地讲个不停。“现在凤山又当上了巡巷,还要跳什么厂啊!”接着,这个老妇人甚至对刘风山嘱托起来,“庄姐虽说大你几岁,可到底是受你管的,我们家孤寡两个就指靠她的一双手。凤山啊!你可得多多关照啊!”
  “那还用说?理所当然啦!”刘凤山满口答应,“龙经理从省城来信点明了——我们厂的‘明珠牌’丝价上涨,不过,检验也特别严,没有庄姐这样的手艺,是过不了关的。”刘凤山对庄姐大力捧场,“龙老板还有个意思,要庄姐多带几个机灵的徒弟。比如刘九妹……”
  一提到刘九妹,庄姐立刻兴奋起来:“这姑娘仔可伶俐哩,又肯学,又有心机……”她对于有这么一个徒弟感到很自豪。
  “那就这么定啦!”刘凤山抓住时机,立刻做出决断,“明天就回‘锦绣华’。”刘凤山甚至表现出低三下四地谄媚,“好不好呀!行了吧!”他站起身来,“我马上报告龙老板。”
  庄姐还在低头听着,好一会几才抬起头来,表示了她的同意,她母亲苦皱的脸上也泛出笑容。
  刘凤山暗自高兴。他觉得自己好比打了个胜仗,正所谓“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接着他又去找了另外两个手艺好的女工,同样把她们也劝转了心。
  第二天,庄姐和其他几个女工果然都回到“锦绣华”了,这对丝场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影响。至于刘九妹、阿月这些小师仔的高兴,就更不用提了。庄姐还把龙老板要她带好徒弟的事告诉了九妹她们,使九妹更为高兴。
  仍旧和以前一样,刘九妹挨着庄姐站在丝车前面,盯着庄姐灵巧的操作手艺。现在,由于她不断地在空位上学着缫丝,她已经完全能够掌握缫丝的关键了。不过,她还想把庄姐的绝招学到手,因此目不旁瞬地盯着,她一定要弄清庄姆为什么添绪此别人更快,一双手如何同时动作,为什么没有落环、双日。她发现庄姐随添随拾,撩口时箩仔放得很平,手势特别轻快,眼神又准又稳,脚制随时配合……,这一切正是庄姐的丝做得又好又靓的诀窍。
  正当刘九妹从自己的实践中,心领神会地观察庄姐的技艺时,上任不久的新巡巷刘凤山,已经来到“中公巷”。他手拿小本沿着车位,逐个检查,不放过每一个他认为有问题的地方。
  忽然,他走向“地”字船叫道:
  “刘九妹!阿月!阿巧!”他指着旁边的三个空着的车位,分别对她们说,“你坐在这儿!你坐在这儿!从今天起,你们做‘替位’,半个月做得好,就给实位。”
  这件事来得这么突然,不但师仔本人,连全丝场的女工都很惊奇。若论这几个师仔的手艺,确实早就可以正式做丝了;但是一下子就提升三个,说得这么确实,连“出师”礼都不用送,这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我们出师了?”阿月看着刘凤山,圆脸上满布疑云,她不相信真有这回事。
  刘九妹却赶忙叫住了她并向她连连摇手示意,转身向刘凤山说:“车位簿呢?”刘九妹知道这些巡巷说话从来不算数,常常变化多端,因此她要求发给凭证。
  刘凤山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下,慢慢地掏出三个小簿,每人发了一本。
  兰个师仔高高兴兴地坐上了车位,开始了工作:打茧、索绪……刘九妹做得很熟练,俨然是个已经做了好久的老练的缫丝女工。
  谁知这件忠于老板的革新事件,竟引起了一场风波。那个被调到“洪荒”船去的巡巷恶鬼庞谔,对刘凤山顶替了他的位置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他趁着刘凤山提拔师仔,跑到龙老板那里告了一状。说什么刘凤山尽照顾他的“皇亲国戚”,弄得丝场大乱……等等,等等。
  还没等他说完,躺在“大食懒”上的龙老板拍着扶手跳了起来,要他立即把刘凤山叫来。
  其实这时,刘凤山正在为老板能赚更多的钱卖力哩:他正用尽动听的言语,和颜悦色地劝说一个年老患病的女工“回家休息”,以便让工资很低的师仔顶替她的位置。
  “大姑,你这样病着硬撑是不行的。身体是做工的本钱啊!”他显出十分同情两又关心的样子,“回去歇几天再来罢——厂里决不出你的位的。”这句话明明是骗人,但是他说得却象真的一样,竟使郑大姑无法拒绝他所表示的“好意”。
  接着,刘风山又低声悄悄地说:“你手里也攒了几个钱啦,这样拼命的干,万一……我是为你着想啊!”
  “凤叔,你就让我再做两天吧!”郑大姑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动了动老胳膊腿,表示她还很健康,“你看我这……”
  “不行啊,这是龙老板的旨意。”刘凤山表示他自己无能为力,但又很体贴人,帮助人。接着说,“我已经叫他们把你前天‘孖绞’的罚款勾销了。回去抓两剂药,好好养息养息吧。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找我……这是上关的工银。”他随即递给郑大姑一个结算好了的工银纸袋,一时竟使得这个老女工感激得热泪盈眶。她紧紧抓着工银包,一个一个双毫数过,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拾掇好台面,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车位。许多女工眼看着她离去,大家都预料到她不会再回来了。刘九妹刚开实位的一团高兴,忽然变得酸楚起来。
  就在这对,庞谔跑进丝场,神气活现地向刘风山招手喊道:“刘凤山,龙老板叫你!”
  刘风山撇开下一步要做的说服工作,连忙赶到账房。他原想去报功,没料到龙老板竟大声呵斥了他一顿。说他破坏厂规,私自提升师仔……这时,庞谔却在一旁暗自得意。
  刘凤山深知龙老板的炮仗脾气,在他火头上装得更加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他一面静听龙老板的教训,一面心里策划对策,他知道这是庞谔搞的鬼。
  “你胆敢破坏厂规,自作主张!不顾工厂血本,拉拢工人!”龙老板气得两腮发抖,噗哧噗哧直喘气。“你还有什么说的?”
  等到龙老板一连串的质问全部说完,又回到“大食懒”上躺下,刘凤山这才陪着笑脸说:“鼎伯要问的就是这些吗?”
  刘风山的镇定引起龙老板的注意,继而是更大的愤怒,他把“大食懒”重重地一拍,大声命令:“你说!你说!”
  只见刘凤山趋前一步,走到那张专为龙老板办公设置的酸枝木大写字台前:“请给我一把算盘,鼎伯!”
  龙老板怒气冲冲地把手边的算盘朝他那边一推。
  刘凤山挽起袖口坐下,小心翼翼地陪笑说:“我来算一笔账给鼎伯听。”
  刘凤山一边说着,手指已经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的哩达啦”的算盘珠声在肃静的空气里回荡着。这声音十分刺人——它钻进庞谔的耳朵,不由不使他忐忑不安。这声音被:龙老板听着,面色开始有所改变。
  刘凤山一面打算盘,一面嘴里报着:“换上刘九妹、阿月她们几个师仔,半个月试工,不发工银,可以省下——出位的大师傅郑大姑每天五毛二,十五天——二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一二得二,一五得五,一共是七元八毛;肥婆李每天五毛五,十五天——五五二十五,五五二十五……,一共八元零五;王嫂每天五毛……总共是七元一毛半。”刘凤山肚里一本账,背得滚瓜烂熟,手里的算盘越打越快。“还有钱再、刘瑞兰、马瑞……”马瑞一直手艺很巧,但自从一年前被机器碰伤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刘凤山也打算趁机出了她的位。
  “……总共是四十六元七毛三。再有,这五个师仔的手艺我全调查过。”刘凤山接着说,“其中刘九妹好过打算出位的随便一个女工……可她们的工银顶多只发到原来的一半,这就一一每个人减少了——算它两毛五吧,半个月就是十八元七毛五……”
  刘凤山的算盘越打越响,龙老板的脸色也越来越开朗,而庞谔的眼睛却越来越发涩了。
  “这么一来,光是天地船——我管的这两排丝车,只是换这几个师仔,这一个月就可以给厂省下六十五元四毛八。”
  算到这里,刘风山手里的算盘“啪”的一声停止了。
  “我给鼎伯要算的就是这笔账!”刘凤山随即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清单,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呈过去,“细目全在上面,如果这样做下去,到了今年年底就是这个数。”他指着清单的结尾。
  “哈哈……”龙老板拍着大腿高兴得纵声大笑起来。“好,好,好!你这算盘打得精,打得精。难怪龙经理赏识你——今年一定多分给你一笔花红。”他推开账单,环顾了左右的职员,忽然看到庞谔,叫起来,“你是怎么说的?”
  吓得庞谔萎萎缩缩,面如死灰,连忙后退,想要溜走。
  “站住!”龙老板大喝一声。然后大声叫道:“现在我宣布,提升刘凤山做抓大部,。”说完,又从裤带上解下那把夹万锁匙交给刘凤山,“你把那里面的图章拿出来,交给柜面写张告示!”
  “谢鼎伯的栽培!”刘风山先向龙老板鞠了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大躬,然后才毕恭毕敬地接过那串锁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夹万柜。
  只有庞谔青面皮上挂着一种忌妒不服的表情。
  刘凤山手捧图章转过身来,他向职员们点头打了个招呼,以示谦和。而对庞谔的怨愤却装做完全没有看见。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刘风山更成了龙老板身边最得力的宠臣。他也就更加想尽办法帮助老板克扣工人,帮助老板刮钱,因为在这些敲骨吮髓的血汗钱中,将来会分给他更多的一份。但在外表上,他却显得十分随和,所采用的方法,也比较“文明”,因此,迷惑了一些工人。
  半个月后,刘九妹、阿月、阿巧这班师仔,果然得到了实位,成了正式工人。当刘九妹第一次拿到工钱时,她激动得几乎流下了眼泪。她把那十几个双毫十分珍惜地捧在手心里盯着看,为自己的劳动得到报酬而自豪;但是她不知道她劳动所产生的价值,有一大半已经装进了老板的荷包。
  刘九妹把工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拿回家去。她觉得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好象对她微笑点头,赞许她当上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缫丝女工。
  “阿妈!这是我的工银。”九妹一回到家,就把口袋里的双毫和铜板全部倒到母亲的手里,一个也不剩。她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拿到了工钱,就应该象她哥哥、姐姐那样,担负起养家的义务。
  当她看着母亲收了这几个她首次劳动所得的银毫时,心里特别轻松愉快。
  母亲用颤抖的手接过了这几个银毫,有点昏花的双眼在微笑中被泪水沾湿了。
  恰巧这一天,也是刘芜宇刚到家的日子。一冬的艰苦劳动弄得他又瘦又黑,但个子却高了些。他决定辞工不干,为了向田九讨到工钱,左等右等,直到帮他家甘蔗田戽了最后一次泥,“猫头狗”田九才肯放他回家
  阿基看见九妹已经独立工作,挣得了工钱,十分高兴。但九妹看见她哥哥变得瘦筋筋的,心里却不免难过。明仔只管问这问那,弄得阿基来不及回答。
  阿基告诉大家,大瘤炳因为做了大案,逃到澳城去了,母亲见儿子不用再逃避他的报复,心里很喜欢;但听阿基说到以后不再去羊角沙——他说那里的工作简直不是人干的,说他不能老是这么为田主卖命,母亲又不禁为儿子的出路暗暗担心。但是全家一年多没有过的欢聚,却使大家特别高兴。这一顿晚饭吃得最舒畅,也最香甜。菜还是有点发霉的头菜和萝卜条,饭还是糙米加木薯,只不过多了母亲一直留着的几条小鱼干;然而,全家都觉得再没比这更好的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