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阿月和她爹添叔特意过来看刘芜宇,又是一番互相倾诉。添叔问阿基往后的打算,阿基说想先捞点鱼虾顶一段,可是缺少工具;要是能找到只小艇就好了,还可以去扒“经济艇”。添叔马上爽快地说:“我们家那只烂艇,一直扔在塘边。前几天,我去查看了一下,骨架还没有坏。你去看看,也许修补修补还能用。”
阿基听了十分高兴,他想:拿回来的工钱正好买点木料和油灰。
大家又谈了一些丝厂的情况,刘九妹和阿月都讲到刘风山,说这个人精明,厉害,又会笼络人,又会对待人。谁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他是绝不会饶你的。阿基提起去年他踢伤母亲的事,九妹和阿月都不禁流露出疑虑的目光。
正说着,林伯拄着拐杖过来了,他先把刘芜宇从上到下摸了一遍,连声说:“瘦了!瘦了!”接着就问起他的孙子国权怎么样。刘芜宇把国权长了力气,又学会了农活的情况告诉林伯,使林伯笑得合不拢嘴。
谈谈说说,罗嫂、诚婶、李牛仔他们也来了,一看到刘芜宇,大家都十分高兴,最可喜的是阿基躲过一场灾难,又回来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到底没被那贼头找到。”母亲高兴得念起佛来。
“那贼头找到我啦!阿妈!”刘芜宇闪眨着眼睛认真地说。
大家被刘芜宇说得吓了一跳,抢着问:“贼头把你怎么样了?伤着了吗?”
刘芜宇笑了笑,说:“他伤我?我正要找他算账哩!”接着,他把那天田九家做寿大摆筵席的情形,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然后说:“……现在我可懂得了,当官的、财主佬这班人跟土匪、军队都是一路货,他们串通一气做坏事。他们从番鬼那里弄来枪,番鬼也有好处得。番鬼撑他们的腰,一块压迫盘剥打工的、种田的,弄得我们没得吃,没得穿。这个世界就是不公道!”说着说着,他激动得再也坐不着了,干脆站了起来。
九妹竭力沉住气,坐在一旁,静听阿哥的讲述,听得格外认真。她立刻想到胡大凯,这个第一个对她宣传革命的人,他就是个肯帮穷人的人。哥哥看到的一切,不正证明那天大树下胡大凯讲的那些道理是对的?她想把那个老胡告诉阿基,但还没等她开口,添叔就抢先问道:“那个胡老大后来怎么样了?”
“挨了打没有?”明仔也很关心,当时他也是在场的一个。
“他被拉街竹他们抓住了,后来关在祠堂里……”
“哇!那他可遭罪啦!他们说他妖言惑众,还能饶得了他?”添叔万分担忧地说。
“他们是打算害死他的。别看他们平日好象分帮分派,实际上是一窿蛇!”
刘芜宇又把田九让胡、刘两家和好,九指神手和胡琴诗勾结起来阴谋杀害胡大凯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讲得二女、母亲她们都心惊肉跳;讲得添叔猛抽烟筒不出声,林伯一个劲顿拐杖,怒骂财主佬竟这样心毒手狠;讲得九妹的牙齿咬得崩格响。
“后来怎么样了?胡老大死了吗?”明仔迫不及待地追问他哥。
“后来他们去到祠堂,没想到他已经不在那里——他跑了,到底没有害成。”刘芜宇说得简单明了。为了让大家相信,他又引用了根来的话做补充解释:“他们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能人,会隐身术,会飞檐走壁呢!”
大家对老胡的脱逃都感到衷心的欣慰。
“这可好了。”添叔松了口气。
“好人有好报呀!”林伯露出满脸的笑。
“是菩萨保佑哪!”母亲喘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那他到底怎么飞檐走壁的呢?”明仔总有些不够满足,更重要的是他想了解这神奇的过程,一心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刘芜宇摇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但他这一瞬间的神情,却被细心的九妹看在眼里。
这时天色已晚,大家都起身告辞。
等大家都走开了,九妹这才向哥哥问道:“你说的那个老胡,是不是一个瘦瘦长长的年轻人?头上的短发有点卷的?”
“是啊!”
“是不是一道浓眉连成一条线,一双眼闪闪有神的?”
“是啊!”
“是不是讲话特别和气,脸上总是带着笑?”
“嗯?,刘芜宇奇怪起来,“你见到他了?”
“那天他在乌榄树脚同我倾谈过,后来我去开工,回来就找不见他了。”
“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同我们一齐做工。他讲我们耕仔、打工仔怎么辛苦,我们一年到头做到死,收成统统进了田主、财主佬的荷包。他说这世道太不公道!”
“对!他说过世道太不公平!”
“他要找劳苦人交朋友……”
“对!他还教受苦的人团结一心哩。”不等刘芜宇说完,九妹抢着接上去说。
“他还说要打翻这个世界,要革命!”阿基的眼睛里闪耀着火花。
“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说的!要革命!”九妹学着胡大凯的动作,挥动胳膊。
“他告诉我,他叫胡大凯。”
“对,对,对,老胡是叫胡大凯。”
两个人见到的原来就是一个人。兄妹俩都激动得叫了起来。
“阿哥,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对,一定要找到他!他是个肯帮穷人的好人、能人!”
他们说得很兴奋,不觉提高了嗓门,以致吵醒了母亲。
“还不睡觉,快睡觉吧!天都要亮了。”
果然,这时听见了远处传来鸡啼的声音。
他们悄悄地躺下,但一时怎么也睡不着。胡大凯的影子在他们眼前越来越鲜明。
第二天,刘芜宇一早便拉了明仔备料修理添叔的小艇去。他决计借着扒经济艇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胡大凯。
且说刘九妹在丝场做工,一心盼着哥哥能很快找到胡大凯。眼看“锦绣华”丝厂正在变化。不光是添了新丝车,盖了新厂房,管理人员也换了不少。刘凤山当上“抓大部”之后,又提升了一个巡巷潘开。九妹心里明白:工人们的处境真是黄柏木作鼓槌,外边挨打心里苦呀!
刘风山对于丝场管理抓得很紧,不许出现一个空位,他加长了工人的工作时间,使工人每天做丝从四两增加到四两半。他得到龙老板更大的信任,又撤换了两个只会打骂工人、不会动脑筋想办法笼络工人缫出好丝的巡巷。不到一个月,生丝质地显著上升。广州的龙家伦大为高兴,听说是刘凤山出的主意,便写信来专门嘉奖了他。这一来,龙老板对刘凤山更是言听计从了。全厂职工对他也因此心存三分畏惧。最近,由于龙老板经常生病,不大来厂,无形之中刘风山便成了丝厂的总管。
这一年,“锦绣华”的红利比往年多,到年终结账时,除了几个股东,刘凤山也分得双份花红。局外人估计,少说也有二三百元。刘凤山手里点着钱数,心里不住盘算。回到家里,连吃饭也用筷子在桌面上画圈圈,计算着怎样拿这钱去翻几番。
“你在打什么主意呀?”他的老婆尖嘴婆问,并且告诉他,“你们老大又来过啦。不知道他怎么得到信的,说你得了一大笔花红。”接着,这个和刘凤山同样恨不得脑袋钻进钱眼里的妇人,把刘风山的哥哥前来找他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刘风山的同胞哥哥叫刘凤岩,也是做丝的。他开了一间名叫“永丰”的炭炉土丝厂,最近因为亏空太多,支持不了,想找他兄弟帮助救急。
刘凤山眉头一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我借钱给他维持吗?我可没那兴头。”
“他说,如果你肯多出点钱,合伙也行。”
“呵呵!”刘凤山冷笑起来,“想得真美,我才不上他的老当哪!”忽然,他大声说,好象面对着一个正在赌斗的敌手。“等他亏蚀到眼看要关厂了,我就能有足够的钱,把它完全弄到手!”
那妇人点了点头,表示完全赞同,但是接着又说:“他可等着你的回音哩!他说,利息不怕大,就是要快……”
“呵呵……”刘凤山又是一阵狂笑,“送血本给人家赚大钱,天下没有那样的傻仔,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你可以先去!”他对老婆说。看到老婆还有点搞不清楚,便向她解释道:“到时候,你带点钱去他们厂做‘抓银毫”钱算是你入的股,将来好说话——我就不必出面了,这样可以免去不少口舌。”刘凤山说着,神气开始洋洋得意,“叫它不出一年,全归我的名下!”说到这里,他却不免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个厂也太小啦!”
“一百多个车位还小?”尖嘴婆显出惊讶的样子,“你的心头也太高了。”
刘凤山睥睨地瞟了她一眼,推开饭碗,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
“燕雀安知鸿鹄志,唉!”他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来,接着又沉吟一下说,“还是跟人合伙当‘水斗’合算,划得来,赚得快,有把握,不会让钱陷在一个地方动不了,错过许多时机……”
刘凤山突然停住,做了一个毅然决然的手势——挥手一劈。
他早就想过,一等到红利拿到手,就跟茧市的高佬祖挂钩,一面跟厂里的“买手”龙扬庭打招呼,取得联系,这么一来,赚大钱就是十拿九稳的了。
从此,刘凤山就不时出现在茧市上,他把心思全用在买空卖空,转手倒卖上了。他先是和“水斗”们交头接耳,密定阴谋,计议如何压低茧价,如何使养蚕人把蚕茧贱价卖给他们。接着,他又搞了个“地帮”。参加“地帮”的都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当农民挑着蚕茧从码头上岸时,他们便一拥而上,逼使他们跟着走,按“地帮”压低的价格卖给他们。如果人家一定不肯卖,他们就跟在后面捣乱,叫他的茧卖不出去。后来,他们发展到利用堂口帮派的黑势力划分了势力范围,使得蚕农的茧如果不卖给这些“地帮”,就没有人敢要,就这样,“地帮”垄断了茧市买卖。
刘凤山用最低的价钱,从农民手里买茧,再通过买手龙扬庭,以最高的价钱卖给丝厂,赚得的红利,两个人二一添作五,对半分。这样,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刘凤山的二三百元钱就翻了几番。
刘凤山不但搭股作“水斗”,又利用他所说的“好”时机,放重利盘剥的高利贷。不过他却常常打着“救济”的名义,披着“做好事、办善举”的外衣罢了。
老历五、六月间,虹城一带刮了一场几十年罕见的台风,日夜不停的暴雨,好象天河决了口。洪水猛涨,年久失修的基围被冲崩了好几处,虹城的大街小巷,四乡的桑基鱼塘,顿成一片汪洋。
洪水过后,不少村落只剩下了断壁残墙,家杂几乎荡然无存,有时可以见到一两个破木盆或几根屋椽漂浮在积水上……经过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九妹一家虽幸人口平安,但眼前的日子却十分艰难:家里受淹时背出去的米袋快掏空了;刘芜宇在水涨前扒经济艇去了省城,水退后一直还没有回来,平安二字值千金——一家人盼的是人而不是钱了;丝厂被龙王爷光顾后至今没有复工,九妹和姐姐二女,只好在家里空等着……
正在一筹莫展,刘凤山却派人到风云“办善举”——做好事来了。他们抬来一大桶稀粥,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喝到一碗,这个行动一时得到不少人满心的感谢。
刘凤山派来的人就是潘开。这个被刘凤山一手起用代替了恶鬼庞谔的青年巡巷,很有些刘凤山般的精明和才干。他一来到,马上当众宣布说:凡是“锦绣华”的工人,还可以领救济金!这真是天大的喜讯。修房子,吃饭,买东西……一切要从头办起,现在是多么需要钱啊!但是,刘九妹却总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刘凤山的为人她太清楚不过了,东家龙老板更是琉璃公鸡铁仙鹤,他能拿出这许多钱来,自己没有一点好处?她问潘开:这钱得几时还?潘开忙着分粥没有回答。
“这钱到底是哪里来的?”九妹追着问潘开。她要弄个明白。
“这是厂里要我拿来胡济大家的,你们不是等钱用吗?先拿着罢!大家都是一家人,画个押以后再说罗!”潘开的嘴象刘凤山一样能说会道。
刘九妹不相信他的花言巧语,但一时又没有办法说出这是什么鬼把戏。眼看着跟自己一齐傲丝的都去拿钱了,刘二女也跑去拿了一份,并且回头问九妹道:“你那一份,我代你拿了吧!”
九妹本想阻拦,但是母亲却说:“托菩萨的福,这点钱能派大用场哪!快拿回去搭个小屋,哪怕是个窝棚,也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啊!再说,看细妹……”她再说不下去,只有连连叹气。
九妹看看母亲怀中细妹通红的脸,万分心酸,禁不住流下眼泪。自从水退以来,细妹整夜都在发烧,也确实需要一个给她遮风避雨的地方。
一家人忙着拾掇,用那些“救济金”买了几根粗树枝,半天终于搭起了一个茅棚。二女又捡了几只破锅碗,这样,总算凑合着有了点日用家具。许多人家也都搭起暂时栖身的住处,形形色色的窝棚挤满了村巷。
很多人都说“锦绣华”的凤叔好,想得胡全,肯接济人。那些家里没有人在“锦绣华”做丝的,都很羡慕。过了一两天,其他几间丝厂和祠堂才来“放粥”、做“好事”。有的人还说,这也得归功“锦绣华”,因为是它带的头。但刘九妹和阿月却在私下议论: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眼前只算混得过去,还是等着看以后罢。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动静,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听说起什么,女工们都放下心来,觉得这确实是难得的一笔无偿救济金。
三个月过去了,又到了发工银的日子,潘开和庞谔当年一样,捧了托盘,一个工人一个工人地挨着发放。所不同的是他显示着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孑!,不像庞谔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可是,很奇怪,女工们都发现工银袋里的钱寥寥无几,只有三几个银毫和铜板。
九妹拉了阿月去问潘开,好几个女工也跟在后面。
“开叔,工钱怎么就这一点?”
“你们还来问我?”巡巷满脸惊讶的表情,“八月大水推倒了你们家的房屋,后来是怎么修盖起来的?”
“那是凤叔的好心,厂里发救济金……”后面站着的欢婶说。
“对啦——你们住上新屋,借的钱倒忘啦!”
旁边正要开腔的女工们,顿时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潘开接着说:“凤叔人好,为你们奔走,知道你们急等钱用,跑遍了好几个钱庄,好不容易弄到这笔款子。又知道你们一时不会有钱,一直宽限到今天。你们倒好,提也不提,一直拖……”
“那时候,说是厂里救济的!”刘九妹理直气壮地质问他。
“厂里救济?”潘开冷笑了一声,“工厂又不是善堂,它哪有这笔开销?这是凤叔体贴你们……”
阿月抢着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是借的,也不能把我们上下关的工银都扣光啊!”“上下关扣光?”潘开挥了挥手,摆出要跟她们算细账的架势,“你们哪,为了特别照顾,才分期扣。哼!你们算算,一户借了多少?——这三分利息,‘九出十三归’……”
“什么‘九出十三归?”
“跟你们这些女人说不清,世上借钱统统是这么算的。”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呀!”欢婶她们看着手上的银毫犯起愁来。
“家里还等钱买米下锅哩!”刘二女哭丧着脸说。甚至掉下了眼泪。
刘九妹却一句话也不说,拧转身便回到车台。沸腾的索绪锅在她面前翻滚,蒸腾的热气直冲顶棚,好象要把顶棚掀翻。她满腔怒火。她记得:救济那时候,她就怀疑过,不会有这种好事。现在,果然要她们归还了,而且是那么重的利息,一个月不够,还得两个月三个月或半年一年地扣下去……。由于她一直有自己的看法:“东家不会安好心”,所以,当现在确实弄清了这件事的底细时,她反而没什么惊奇,只是咬牙切齿地想着要怎样才还清这笔阎王债。
“没有把你们一下子通通扣光,就是对你们莫大的宽厚啦!”潘开继续发放工银,好象作慈善事业似的恩赐。
女工们无可奈何只得接过工银,心灰意懒地又开动丝车。
善良的庄姐,看见这情景,心里特别难过。她的家因为地势较高,没有遭受到洪水的灾害,也没有领过救济金。于是她拿出自己一半的工钱要交给刘九妹,但九妹却摇摇头谢绝了。九妹有志气,她决不愿因为自己给别人增添困难!但是也决不肯被刘风山的高利贷卡住脖子!她对刘凤山的阴谋诡计恨死了,可是现在又怎么办呢?
这时,巡巷潘开兜了一圈又踅回来了。
“我看你们还是趁早打主意的好。要不,一个月加一个月,利钱扣得还要多。”他表现出悲天悯人的样子。
女工们被他说得直发怔,她们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摆脱这个恶运。
“难道你们就想不出一条活路?”潘开好似认真地帮女工们盘算,为她们出主意,“你们年纪轻轻,可以多做一点嘛!”
“多做?”大家大惑不解。
“现在有好几家土丝厂开夜班,你们不好晚上去做一两个时辰?”
这确是办法,亏得这个潘开点醒出路,但是白天黑夜连头转,一个人能吃得消吗?……如果不去,又怎么办呢?
潘开见她们心里已经活动,便进一步开导她们说:
“只要还钱有保证,我去说说,放宽期限,让工银利钱少长点一一凤叔一向是肯帮人的。”
看起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刘九妹恨不能马上还清刘凤山的阎王债,于是她和阿月几个年轻女工计议开了。有人说去“昌盛”好,又有人说去“华泰”好,更有人说应该去“大宝牲”;但大家都不清楚,都没有具体接触过这几间丝厂,意见难以一致。
一直在旁边注意倾听的潘开插话了:“据我所知,东关的永丰,工价最高,待人也好!”他显得特别热心,马上把这个土丝厂吹嘘了一顿,说它字号虽小,但地段好,去那里走起路来便当。最后说了一句:“那边老板,我倒是认识的。”
一些本来就没有主见的女工,给他这么一说,也都觉得好象“永丰”确实比较好。
“那就——开叔,你帮我们去说一声罢!”
“做得到,做得到!”潘开满口答应着,转身走出丝场去了。
“九妹。”旁边的庄姐听见她们的决定,过来阻拦她们说,“你们在这里是每天从早到晚,已经做得几乎半死,现在还要去那边连着做夜工,‘身子能够顶得住?”她十分怜惜地看着九妹那张黄瘦的脸和一双在水里泡得发白的手,又回过来看着阿月她们几个女工同样显得单薄虚弱的身体心里十分担心。
九妹笑着安慰庄姐说:“不怕的。”说罢,她咬了咬牙,“一定要把这笔阎王账还清,不差他一个铜钱。”
前面说过,这“永丰”实际是一家已经奄奄一息的土丝广,只不过由于刘凤山插了手,才得以支撑下去。刘风山跟哥哥刘凤岩讲好,名义暂时不变,同时派了他老婆来当会计——“抓银毫”,实际上掌握大权。
“永丰”厂里,只有几间颓败的打通了的破屋,除了用烂木板隔了一小间做为铺面账房之外,其余统统算是缫丝场。连绞丝、包扎也在丝车的旁边。
黝黯的几排土砖砌成炉灶,灶上支撑着木柴,就算是丝车了。炭气熏得人头脑发晕。丝车车台上放着破瓦罐和破淘箩,里面盛着发黄的蚕茧和褐色的蚕蛹。搪瓷已经剥落的索绪盆上面结着一层厚厚的黄垢,有的已经残缺,就象老人掉了牙那样。盆里的水黄里带黑,看起来十分肮脏。
炭炉的车台上流着废水,脚底下流着废水,狭窄的走道上也流着废水,人就象在臭水沟里工作。那一股一股的腥臭气,不断地散发开来,充塞了整个空间。长期在那里干活,真会不辨香臭。
工人们不仅双手要在车台上忙着索绪缫丝,还得歪着身子,用一只脚不住地踩踏那个竹管做成的“踩脚”,才能使绕丝的大甓转个不停——在“锦绣华”和那些用蒸汽缫丝的洋庄丝厂,都是用机器带动的。在那里工人的境遇虽然也很糟,但比起这里还算是清爽的。现在,在这里就如同到了十八层阿鼻地狱。由于代替蒸汽的炭炉从地上一直堵到胸前,工人们不能挺直身子正常地坐着。她们只能半身歪斜着,一双腿从早到晚地擘开做丝。在蒸汽缫丝兴盛以后,这种土法缫丝,原已逐步淘汰;但是由于最近丝货要求增加,一些小财主一心想赚钱,炭炉土丝厂就又应运恢复了。
这里的原料是大丝厂拣剩下来不用的次茧,这里的女工也大都是大丝厂辞退不用或是年老病弱的女工,再不就是一些技术不娴熟或是刚会做丝的农村妇女和儿童。由于她们的工价低廉,土丝厂便把她们收罗了来。她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十分幼小,甚至才八、九岁;有的则十分苍老,头发已经花白。要不是她们手脚不断地在动着,人们会感到这不过是一批人的蜡黄骨架——一具具已被剥削得只残存着最后一点精力的躯体。但即使在这里,也还有三、四个瘦骨嶙峋的师仔,奔走着帮助成年的女工们操作,供东家的差遣。这群女工缓慢地动着,呆板地做着,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今天又是一样……丝场里死气沉沉。
刘九妹、阿月……这一千人参加到这个行列里来了。她们的到来象在一池死水里扔进一块石头,丝场的劳动起了变化。她们年轻、灵活,手尖眼快,刘凤山就是为了这个才千方百计把她们诓骗来的。刘风山早就算过这笔账:她们可以为他多做许多好丝,而花的工银却比“锦绣华”要少得多,也比一个成年工人少得多。
不过,刘九妹她们一时对于土法缫丝还不习惯,觉得很吃力,也显得忙乱。
“要这样做!这样。”九妹隔邻车台的一个老工人好心地教给她怎样用“脚踩”,怎样可以省力,并且做出样子给她看。
九妹按照她说的去做,果然省力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