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大姑,是你啊!”当九妹猛一抬头,和对方打了个照面时,她认出来了:这个老女工就是去年被刘凤山“请”出“锦绣华”,要她回家休息的郑大姑。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九妹十分关心地问。
  郑大姑摇头不语,满腔难言隐衷。如今她显得愈发衰老了,但仍然和从前一样勤勤恳恳地一丝不苟地做丝。
  见郑大姑不愿回答,九妹只好也不作声了,按照她教的办法继续作丝。这个年纪刚刚十六岁的青年缫丝工,已经劳累了一整天,如今又来到“永丰”做晚班,刚开头,还鼓着一股劲,但不大工夫,疲乏和困倦便偷偷地爬上身来,止不住连打几个呵欠。她是多么想休息啊!然而不能!不能!母亲那张愁苦的脸在看着她,刘凤山那张阴狠的脸也在瞅着她……她一定要坚持。她看了看阿月,只见阿月也劳累得眼皮直打架。阿月的眼睛转过来瞄着九妹,好象是征询她该怎么办,向她求援。
  “不行!绝不能松下来。绝不能!”九妹对自己说,“绝不能让债主卡住自己的脖子。”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了根,这仇恨给了她力量。她的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都没感觉到疼痛,但瞌睡却被驱散了。她故意咳嗽了一声,向阿月打了一个手势,鼓励她坚持下去。于是阿月的精神也上来了。大家手脚都灵活起来。
  旁边的郑大姑和那些老工人,见她们毫不知倦,象生龙活虎一般,学得快,做得好,不禁啧啧赞叹。那个逡巡的老板娘也不禁喜笑颜开。
  “瞎!”刘九妹嫌辫子时时挂下来碍事,为了更顺利地操作,索性挽起袖子把刚刚留起的一条乌黑的单辫钉在后面的车架上。
  “哈哈,这可好啦!让它再打盹!”阿月也学着她的样挂上辫子,自我解嘲地说。
  接着一个又一个青年女工都学着她们的样子,挂起辫子来。一片嘻笑的声音,驱散了沉沉欲坠的睡意。
  这嘻笑打破了丝场的沉闷空气,连年老的女工也笑开了。据她们说,在这个土丝场见到笑容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呢!
  刘凤山几天没有回家了。一天晚上,他悄悄地来到“永丰”后门口,押送来一船便宜的干茧,并看看丝场的情况。
  “刘九妹她们几个新来的怎么样?”刘风山悄悄地问老婆,“手艺不差吧!”
  尖嘴婆点了点头,又说:“丝倒做的好靓,就是脾气不随和。”
  刘凤山没有出声,只是咧开嘴笑了笑。现在,他的宏图实现了——“永丰”的经济大权已经完全操在他手里。他的老婆被派来掌管银钱出入,实际上是一把抓,什么事都管。而原来当老板的胞兄刘凤岩,却被排挤在一边,连丝场都很少来了。
  “你看,我给‘永丰’找来这么多的上等便宜货。”刘风山得意地指了指刘九妹那班年轻女工,又指指傍靠码头的满船干茧,“又是五十包上等便宜茧,哈哈……”
  “什么价钱?”
  “你别说出去。”刘凤山突然压低了声音告诉老婆,“这是挪用‘锦绣华’的钱,到乡下自己收来的。”说着,他又向屋内努了努嘴,“他不在吧?”这个他,指的就是刘风岩。等他老婆点了点头作了肯定的回答后,刘凤山接着又说,“你跟他说,不要自找麻烦了,让他在家坐着享福,稳收红利,不是更好?”
  艇上的工人,开始把一包包的蚕茧扛进厂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等工人刚一走开,这个颇为精明强悍的妇人立刻想起一件事:“他说还要找人增股哩!”
  “这可不行,绝不能让他随便找人进来!”刘风山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现款确实胡转不灵啊!”女会计道出其中难处。
  刘凤山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下,突然舒展开来:“哎呀!我们怎么这么笨呢?”他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放着现成的本钱不用。”
  “怎么?”
  “这事还得要你出面。你可以——”说到这里刘凤山有点故弄玄虚地停住了不讲。
  “我?”尖嘴婆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刘凤山“唔”了一声,又左右仔细地看了一下是否有人,这才悄悄地说:“那天,你不是提起郑大姑她们么?不少年老的姑婆在这里做丝的,已经一二十年了,每天吃饭,总是捱头菜、萝卜条,最多加两条小咸鱼,三个铜板还嫌贵。她们手头能没几个钱吗?”
  这么一说,女会计恍然大悟,“唔唔”连声,觉得丈夫这一着想得确实高妙。
  “我估计每个姑婆的私蓄起码也有二、三百元。二、三十个姑婆,这可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罗。只要你说动她们入股,把现款悄悄地交给你,她们是对谁也不会讲的。”说到这里,刘凤山拍了一下大腿,“怎么样?”
  那女人乐得眉开眼笑,因为又可以从工人身上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了。
  “不过这次分红,我可要多分一份嗽!”趁此机会,尖嘴婆向丈夫提出了条件。
  刘凤山只是漫应了一声。他简直有点得意忘形起来,一转身忘了看脚下,抬腿时碰到门槛,几乎摔了一跤。
  刘凤山去后,他的老婆马上行动起来。第二天趁着中午吃饭时间,分别用闲聊天的办法去接近那些老女工。她特意坐在郑大姑身旁和她谈话,先从关心生活入手,问起她的饮食起居,对她的孤苦深表同情;接着,又说到她年纪越来越大,将来做不动了怎么办?几个死钱到底不是办法,最好让它生利,以后按月拿利息,买间“姑婆屋”“这样才是稳妥之计。尖嘴婆鼓动她那如簧的舌头,说得天花乱坠,郑大姑不由不信。最后,甚至说得她心花怒放,引为知己,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体贴关心过自己。这时,尖嘴婆再用话来套她,知道她手头已经集攒了四百多元,又知道了瑞姐、刘瑞兰、钱再、黄杏、何秀珍……她们几个姑婆集蓄得也较多……一直说得郑大姑自己心甘情愿地提出来托尖嘴婆找个妥当地方放出去,这妇人这才掸了掸衣服站了起来,说:“好罢,我去转托转托人家。”她还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到了晚上,她这才跟郑大姑说明:存到别处不如存在丝厂里,靠得近,看得见,也随时拿得着,并且诱导地说:“你存了钱,也就成了股东老板啦!”
  大姑一昕到要她当老板,吓了一大跳,连连说:“不行,不行,我可不当老板。”
  于是尖嘴婆就顺水推舟地说:“不当老板也行,你是股东就是了!”说完又加了一句,“我这是为你着想,我替你跑了好些地方,利息小呢,都不比丝厂这么稳当。如今丝价又是节节上涨……”最后又告诉大姑,其他几个姑婆,有的已经把股金送来了。
  郑大姑满心喜欢,立即就答应了下来,并说好明天把钱带来。这边,尖嘴婆又用同样的手段说服了刘瑞兰、黄杏、何秀珍、钱再……几个人,并对她们说,郑大姑已经把全部集攒的钱送来当丝厂股金了,于是她们也就象郑大姑一样,同意入股。尖嘴婆又分别关照她们’不要告诉别人。她们自己也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入股,免得被人当成财主。就这样,几个姑婆多少年辛苦积来的血汗钱,全都不知不觉的流进了刘风山的腰包。
  第二天绝早,还没有一个工人前来上工时,郑大姑就来到丝厂的账房小间交钱,她双手捧着一个洋铁盒子,颤颤巍巍地走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我二十几年集攒的钱,全部在这里啦!”她对尖嘴婆说了又说,“这可是我做工二十几年才攒下来的呀!”说着,两只颤抖的手抓了又抓,抓起来又放下那一堆银币和铜板,其中还有一些“港纸”,“你可不要跟别人讲呀!让人知道了我有钱是不好的……只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各凭良心!”
  “你放心好啦!”尖嘴婆点了点钱数,并且用笔记了下来,“五百一十三元四毛一,对不对?”
  郑大姑点了点头,紧紧地捏着刘凤山老婆写给她的一张小字条——那个没头没尾的所谓“收据”,一边又禁不住用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那堆血汗钱,实在有点舍不得。
  “往后你只管每年拿红利好啦!包你一年就利上加利,翻上一番。每个月你还是照样做丝,照拿工钱,这么一来,谁也动不了你啦!因为你也是‘永丰’的东家啦!哈哈哈!”
  “哦,不,不,不!”郑大姑忙打断了她,连连摇头,又一次拒绝了她的说法,“我不过是存几个钱,保本生点利罢了。我可不当老板。”
  “对,对,对,就是你讲的这样,好比在钱庄开了一个户头。”尖嘴婆顺着她说,“钱放进了夹万,你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她顺手把钱放进保险柜,咧开镶金牙的嘴,对郑大姑笑了笑,“现在坏人多,可得当心啊!”
  不知为什么,这个可怜的老实人还舍不得走开,一只手抚摸着那个已经空了的旧铁盒子,摸来摸去。
  这时,尖嘴婆站起身来,表示“恕不奉陪”了。她连推带拉地把郑大姑打发走,因为她还要忙着收齐另外几个姑婆的钱哩。
  这两天,“事头婆”对这些老女工完全换了一副面孔,不再是咄咄逼人,大声呵斥了,相反,表现得特别关心和爱护。刘九妹看在眼里,十分纳闷,一时猜不透是什么原因。
  “九妹,你知道尖嘴婆为什么这两天变得和气起来了吗?”这天,九妹和阿月在“锦绣华”下了班,一路走向“永丰”时,阿月忽然对刘九妹提出这个问题,见她一时不言语,又说:“嘻,我可打听到啦!”她扭了扭头,眨了眨眼,故意装出神秘的样子。
  “他们不会安好心的。”九妹一口肯定。
  “瞎!这两天,她把郑大姑她们几个老姑婆的私己钱,全部搜刮了去,当‘永丰’的本钱啦!”
  “怪不得!”九妹叹了一口气,很为郑大姑她们担心。
  阿月也和九妹的心情一样,她说:“以后,还不知道要吃什么亏哩!碰上这种人——”
  “这种人!”九妹恨恨地接着说,“东家要是不在工人身上打算盘,狗都不吃屎啦!你看,我们在‘永丰’每天做一个晚上,顶得上大半天活,他才给两毛钱!还故意拖时间不发。”九妹越说越生气,“我一定要和大姑她们讲一讲,让她知道。”
  这天晚上,她趁着下班收拾车台的时候,就和郑大姑谈开了:“大姑,你在这里做的时间长,你说说,为什么这里的老板白天不开工,总要下午、晚上才开工呢?”九妹问。
  “这——”郑大姑是个老实不过的人,她从来没有动过脑筋想这个问题,“怕是一早准备工作忙不过来吧!”
  “不!他这样就可以多做丝,少花钱啦!”九妹竭力开导郑大姑,“现在,我们做一个整晚,他才给白天四份一的工钱。你说,这里的老板坏不坏?真是坏透顶啦!”
  郑大姑听了九妹的话,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也不能就这么说,这里的老板按理还算是好心肠的。你看,象我们这么大年纪,哪家丝厂都不要了,这里的老板倒还肯收容我们!”郑大姑慢吞吞地说,流露出那种知足常乐的神态,甚至有点感恩不尽的样子。说完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一眼望去,丝场里尽是些老、弱多病的人,不少还是其他丝厂剔出来不肯留用的。在“大光灯”的照射下,她们憔悴孱瘦,脸色铁青,形容枯槁得就象一副副无肉的骨架。当她们走动时,由于长年缫土丝的影响,只能侧着身,擘开腿,一瘸一跛地向前移动。她们的躯体已经变成畸形了。
  “那是老板想少出工钱啊,大姑!”九妹点明说。
  “能这样就不容易啦,多少总有点工钱好拿啊!”大姑心满意足地说。
  “你一个人好办嗽。”旁边的阿月却冒冒失失地插了嘴,“还能积攒点钱入殷当老板。”
  郑大姑急得连忙摆手:“哪有的事!哪有的事!这可是没有的事嗷!”她深怕存钱的秘密被人揭穿。
  阿月还要再讲什么,九妹对她使了个眼色。
  这时,郑大姑已经提起饭罐要往外走了。尽管她最怕人提起这件事,但心里每天都在不断地盘算:到了年底,大概就能和大家一样,拿出自己的“份子钱”,合买姑婆屋了吧……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幅磨灭不了的幻景:一座千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小屋,几个姑婆姐妹——她们都是一辈子做工,一直做到动都动不了的老妇,住在一起,互相帮助;身老病死时候也能有个人照应,棺材也有一个地方停放,有一个地方安葬。
  她最怕的不是活着,活着总能够挺起腰杆撑持下去的;她最怕的还是死的不清不净,来世不得超生。这一带地方的风俗,作姑婆是要有仪式的,好象出嫁一样,梳姑婆头,还要行礼。姑婆在死的时候,也不能死在家里。因此她们常常担心这些,宁肯不吃菜,宁肯每顿少吃半碗饭,只要能支撑着做工,甚至心甘情愿地加班加点。她把每个铜板都看得十分宝贵,只盼着能一个又一个地积攒起来,好有个老来依靠。所以一提到钱的事,她就会心惊肉跳,十分紧张。偏偏今天,阿月又有意无意地戳着了她的心病,于是她立刻慌乱起来,着急地要离开。
  九妹见郑大姑不愿多谈,便凑近她,轻轻地拉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放低声音,亲切地说:“大姑,我还小,不懂事,不过你——做事也要长个心眼,要小心别上当呀!”
  郑大姑很感谢九妹真挚的劝告,但她的心里,矛盾多得结成了一串葫芦藤,怎么也解不开。她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走了。
  阿月跑到九妹身边,两个人看着郑大姑蹒跚远去的背影,心里又难过,又懊恼,又迷惘。九妹忽然想到:如果这时候能见到胡大凯该有多好——他对这件事一定能出个好主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