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崧近来一直在发疟疾,一到傍晚,便浑身直打哆嗦,接着又彻夜高烧,但生活的重担逼得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每天凌晨,挣扎着起来上班。
这天,当叶崧抱着虚弱的脚步赶到离厂不远的一段单边路时,汽笛已经在拼命地嘶叫了。她生怕被关在厂门外——扣罚一天的工钱事小,就怕现在当了她们“洪荒”船巡巷的恶鬼庞谔借口出了自己的“位”。于是,她小跑着向前赶去,冷不防脚底一滑,竟跌下路边的水塘。一个过路的农民把她救起,她已被淹得脸色发青,呼吸紧促。缓过一口气,她强撑起身子要往前赶,但双脚不听使唤,趔趔趄趄险些儿又一次摔倒。那个农民好心,索性把她扶到“锦绣华”的大门口。
冤家路窄,恰恰在厂门口碰上恶鬼庞谔。
自从刘凤山当上了“抓大部”以后,恶鬼心中总是不服,他一心要抓出个严格管理工人的样子来向龙老板报功。连日来,他都在门口监视工人上班迟到的情况。
“又是你,叶崧!”恶鬼冲出厂门。他见叶崧虚弱地靠在大石头上喘气,立刻脸上泛出一阵奸笑,“嘻嘻!认罚吧——”
叶崧不作一声,只是喘气。
“进来不进来?”恶鬼见她不言语,便冲她大声嚷叫,“怎么?你还要犟!”
叶崧就是不开口。
这时,刘凤山也来到厂门口,见这情形,便绕着叶崧走了一圈,好象在察看一只标卖的牲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手指尖上滴了两滴,不知是“如意油”还是“还魂水”,抹在叶崧的鼻孔下面。
“来吧,跟我进厂去!”
刘凤山说完又盯了叶崧一眼。
叶崧知道刘凤山在有意考察她,还能不能干活,便强撑着站起身来,想竭力装出健康人的样子向前迈步,一步,又一步,她的全部生命好象都放在这双腿上了。她颤抖着,没走多远,竟摇晃着,“轰”地一声横倒在地。
刘凤山转身把恶鬼拉到一边,对他低声嘱咐了几句话。恶鬼随即叫两个看更佬去扛出一块木板,吆喝着他们把叶崧抬走。
“不……我不走!我不走啊!我不回去,我还有工银没有发……我还有工银,工银……我的工银……”叶崧在看更佬的肩头上挣扎着,呼嚎着,但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听不清楚了。
刘九妹她们很快就得知叶崧摔进水塘,后来又被赶走了。在刘凤山巡视的时候,便纷纷提出质问:“叶崧姐摔成那样,为什么厂里不给医治?”“就这样把人抬走算啦?”
粱凤山笑了笑,坦然地解释说:“她病得不轻呀!我就县吩咐他们拾去找个专科医生看一看嘛!”
话虽如此,九妹终究放心不下。放工后,便拉了阿月赶到叶崧家去。
叶崧住在靠龙竹的南村,家里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丈夫几年前因为生活不下去,自己卖“猪仔”去了南洋,起先还有几个钱寄回来,不久就音讯全无,不知死活了。于是叶崧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维持生计。现在,她一个人正躺在床上,那双涩呆无神的眼睛望着九妹和阿月,嘴唇上不住颤抖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们来……好呵!我只怕……活不长啦!”
叶崧的话说得九妹和阿月一阵心酸。她们现在完全看清楚刘凤山的欺骗,只把自己所有的零钱都掏出来,就近请了个草医来看她,这才含愤离去。
第二天,九妹整天都忿忿不平,一直闷声不响,直到下工的汽笛响了,女工们都忙着换衣服、拿饭罐,收拾车台,丝场里一片纷乱的时候,她才和阿月咬着耳朵悄悄嘀咕了几句,两人都不禁露出难得的笑容。
又过了一天,开工时,丝车还没有转动多久,那转动皮带就“啪啦”一声断裂开来,整条船的女工都停了工。巡巷潘开急得满头冒汗,到处找大偈,女工们都乐得趁此休息,尽情谈笑。
潘开为此十分气恼,他追问大偈这是什么回事?大偈手摸着断裂的皮带摇了摇头回答说:“皮带用得老了,总要磨断的!”
第三天,恶鬼管的“洪荒”船又断了皮带。
到了第四天,竟有两条船一齐要换皮带。
这一来,可忙坏了大偈,除了正常的维护,每天都要花不少气力进行修理。刘凤山很纳闷,他十分怀疑是工人捣的鬼,但一时又抓不到证据。最为心痛的是每天减少了生丝产量。于是一方面要巡巷们加紧对工人的看守;一方面派大偈每天晚上加班,检查机器,又逼着大偈加快车速。结果搞得女工们精疲力竭,才勉强对付得了这转得飞快的机器。产量也日渐回升了。
一天晚上,九妹和阿月下工很迟。正要离开丝场,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们背后响起来:“你们为什么要破坏机器呢?”
她们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偈。
在那个时代,女工是很少和男工讲话的,有些男工常常不怀好意,对女工打情骂俏讨便宜。九妹她们见天快黑了,胡围没有人,便有些紧张。
“我们破坏?你有什么证据?”九妹马上反问他。
“乱说!你看见啦?”阿月也毫不客气。
“割皮带,要割胶面,不能割帆布面,而且要多割几个地方,才象自然磨断的呀!”大偈不紧不慢地说。
这时,九妹猛然想起大偈答复潘开追问的那段话,恍悟出他是有意为她们开脱,心中很是感激。
“你为什么总把机器修得那么好?”九妹追问道,“怕老板吃亏是不是?”
“你们搞这点小意思,老板是不会吃亏的。”大偈和气地给她们解释,“你们看,他加快了车速,反倒累死你们!”“你是哪里来的?”九妹发觉大偈说话的口音不象本地人。“我是新来的,我叫亚伟。我早就发现皮带是你们割了的了!”
“害得你连着加了几个夜班,是不是?”阿月明白过来,调皮地说。
“那倒没有什么!”亚伟笑了,“只损坏一、二台机器老板并不怕,他怕的还是人!”
“人?”九妹重复说,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对,人多势众,老板就怕了。”亚伟说着,两只手掌合成一个大拳头。
“刘风山也和老板一样阴毒,也不能便宜了他。”阿月悻悻地说。
“刘凤山!”亚伟脱口而出,“你们都说刘凤山坏,怎么又甘心天天赶到他的土丝厂去为他卖命做呢?”
“他的土丝厂?”九妹、阿月都齐声惊叫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你们还不知道吗?这‘永丰’原来是刘凤山哥哥刘风岩开的,现在两人合伙,实际是刘凤山主管!”
“怪不得那天刘凤山在‘永丰’后门转来转去;怪不得尖嘴婆在那里做‘抓银毫’,怪不得潘开那张油嘴尽说‘永丰’好,叫我们去……”九妹恍然大悟。
阿月也猛醒过来,她点了点头。她们都发现自己竟又被套在刘风山的圈圈里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阿月追问亚伟。
“照我想,你们最好暗中串好一班姐妹,人多心齐,就可以同他们斗斗法。”亚伟变得激昂了。
这时,传来隔壁自鸣钟的声音,一连敲了七下。“永丰办的上班时间快到了,她们只好走出“锦绣华”丝场。
一路上,九妹回味着亚伟提出的主意,对照着胡大凯讲过的道理,觉得竟出自一个人的口。一刹间,她甚至认为这个大偈也许就是老胡——大半年前,他既然为了宣传革命,拿起镰刀到羊角沙去跟农民谈心,这阵也可以拿起铁锤到工厂来呀!不过,这种幻觉很快就消失了。老胡是瘦长瘦长的个子,亚伟是矮敦矮敦的身材,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想想自己也觉着好笑!
她终于和阿月商量了一个办法,先办一个“月娘会”,有急相帮,有难同当。第一个要先帮助的就是叶崧。第二天,两人便一起去串连了黄杏、阿巧、谢苏等几个姐妹,“月娘会”成立了。
当大家凑了钱一次又一次买药给叶崧送去时,叶崧总是激动得眼眶里闪出泪花。可惜叶崧的身体已过份衰弱,不久便离开了人世。九妹本以为这么多人齐心合力,是完全有可能把叶崧的病治好的,想不到结果竞如此令人伤心。她难过极了,跑去找亚伟。但亚伟已经被龙老板辞退了,并已离开虹城。她暗中打听着亚伟被解雇的缘由,据说是刘凤山认为这个大偈不规矩,专门讨好女工,为的是打女工的主意,便悄悄地把他打发走了。
唉,仿佛好人总是跟九妹无缘,她感到彷徨,苦恼,甚至有点沮丧。心事如麻,除了向阿月倾吐,就是跟刘芜宇诉说了。
刘芜宇自从离开田九的围口以来,利用扒经济艇的方便,也不时在打听胡大凯的去向。洪水肆虐的那几天,他和一些艇家困在省城;别人发愁,他却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曾到处寻找胡大凯,还跑到几家学堂去问过——当然,那是不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的。他也到羊角沙去问过根来,还去了东涪、东岗……人们都说老胡自从“双抢”那次脱险之后,就没有再露过面,这下九妹又跟他提到胡大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兄妹俩商量到半夜,看来,只剩下甘江——这块仇家的地头还未去过。刘芜宇决定去冒一趟风险了。
他先找到洪带,又由洪带约来胡家的使妈阿秀。这一回倒没有白跑:探知胡大凯确实回过甘江。
那是胡大凯的大哥病危的时候,他急匆匆赶回来探望。谁知胡琴诗暗中向田九告密,田九立即派出几个乡局团勇去抓他。幸亏阿秀及时给洪带报信,洪带又转托妥仔告诉了胡大凯。结果,胡大凯前脚出屋,团勇们后脚进门,险极了。那伙团勇扑了空,便逼着胡大凯的大哥讲出弟弟藏身的地方。他不肯讲,竟当场被活活打死;后事还是洪带帮助料理的。至于胡大凯如今在哪里?可就谁也不知道了。
阿秀向刘芜宇侃侃而谈,不光讲了胡大凯这次回家的惊险经过,而且把胡大凯的身世经历也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刘芜宇:她讲到胡大凯从小受苦受难;也讲到他因为不中意读圣贤书被罚饿肚子;又讲到他因为喜欢和长工、使妈、妹仔接近遭受到毒打。阿秀特别提到他有一次半夜解救两个被困受伤的耕仔的事,他们本来素不相识,又是所谓“仇家”,但当他一听到人声,发现刘尔曹要在家中残害穷人的时候,就奋不顾身,拉着阿秀一起去抢救,并且亲自把他们背着送出甘江。刘芜宇听罢,不由心里一震。这不是和阿爸讲过械斗受伤后被救的情形一样吗?那救命恩人会不会就是老胡呢?他忙问阿秀那被救的人的姓名,但阿秀说这连老胡也不知道。因为当时被救的那人问老胡的名字,他不愿回答便回身走了。刘芜宇细细揣摩阿秀讲的那次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具体经过,完全证实了自己的推测——那人一定是老胡无疑!他的心,这时象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搓揉,眼睛里不禁闪出激动的泪花。他对阿秀谢了又谢,并再三请求她帮忙留意老胡的行踪。阿秀满口答应。刘芜宇虽然没有找到胡大凯,但这一意外的发现,使他对胡大凯更上心了。这当中,有对革命道路的探求,又有对感谢恩人的深谊。回到家里,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家人,大家都很感动。母亲甚至当天点起一炷香,祝愿胡大凯在外边无灾无病,水陆平安。
日子过得真快,转瞬已是初夏,刘九妹在“锦绣华”和“永丰”这两间丝厂转轴地做丝,不觉已有三个多月。尽管九妹和阿月知道刘凤山是“永丰”的后台以后,好几次要跟“永丰”算账不干,可每次尖嘴婆总是花言巧语挽留她们,一面又带有威迫地说:“她们家欠的账还没有还清。”九妹急了,要她算细账,她拿算盘拨了半天报给九妹听,还拿账簿给她看。九妹从来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几个字,面对这么复杂的数字和加减乘除,她又怎么能弄得清楚?
这些日子九妹是够苦的了。无论是刮风下雨,也无诊县腰酸手疼,总是手足不停地奔忙,她除了扒几口饭、睡一阵觉,她把所有的时间都化在丝场里了。
过度的劳累折磨得她精疲力尽,只要一躺下就几乎没有爬起来的气力。那一双手在水里浸得发白,两个手指都开始烂了,只好在明矾水里泡泡,涂点如意油,以便第二天照常泡水做丝。早就接受过聘礼的姐姐刘二女,由于婆家的催逼,出嫁过门了。家庭的重负几乎全部落在九妹瘦弱的肩膀上。
母亲心疼九妹,有时抱着九妹的头,难过地说;“女呀!你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这时候,九妹就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安慰母亲:“妈,你莫担心。刘凤山的债就要还清了。不还清这笔债,我是死不停手的。”
其实,沾上这样的阎王债也真象“鬼跟尾”,哪能容易摆脱掉!刘风山只消每月在扣还欠债时少扣一点,再从利息上耍点花招,就可以把刘九妹那样一批女工拴在“永丰”厂的丝车上。
在“锦绣华”那边,刘凤山现在已俨然是个“代理头家”的模样了。龙老板得了重病,不能到厂里来主事,龙家伦回来作了安顿,决定将厂里的一应大小事务,交由刘凤山代策代行。
刘凤山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现在,他就象龙老板往常那样,躺在铺面的“大食懒”里,一只胳膊让脑袋枕着闭目养神,一面还不时抖动那架起的二郎腿。不过,和龙老板不同的是他在对面墙上装了一面穿衣镜,可以随时照见身后的动静。这样,不用起身就可以看到外面工人、职员的行止了。有时,他还聚精会神地阅读那两本百看不厌的《美国十大富豪》和《处世哲学》,专心研究生财之道。同时又给厂里订了一份《七十二行商报》,对于“行情”这一栏,他看得特别仔细。
当他出外应酬的时候,已经不是步行,而是坐上那辆贼亮的专用黄包车了。看样子,他很快就会跻身于县城里头面人物之林。
他早已脱掉竹布长衫,换上了毛料衣服。头戴雪白通帽,脚蹬浅口皮鞋,跟以前的装束有着天壤之别。但是服装变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变,还是那股似笑非笑,似乎看人又似乎没有看见的神态。
和龙鼎完全相反,刘凤山不但胡密地管理厂里的生产,还关心“世界大事”,留心商场的涨落。隔不了一个月,他就上省城一次,向龙家伦报告厂里的生产进度,并且接受指示。有时,他还亲自押送生丝到省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遂,真是“时来运转,财运亨通”。
夏历四月中旬,龙家伦突然电召刘凤山。他连夜乘班船赶去省城。
正当生丝旺季到来,厂里生产忙碌之际,龙家伦有什么事急于找刘凤山呢?原来龙鼎病重以来,他早就想把“锦绣华”盘出去,用这笔资金在广州做炒买炒卖的生意,这样赚钱会多的多,也快的多。何况他既已决心当买办,就必须调动所有的财力去谋得这个差事。当然,放弃这家由父亲一手办起来的企业,他到底有点舍不得。但他深知自己鞭长莫及,而且已风闻一点刘凤山拿厂里的资金做买卖的闲话。他曾想过是否另外派个人到厂里去,仔细思量,却又觉得不妥。第一,刘凤山还是有经验的,换了他,对“明珠牌”丝的质量会有影响;第二,没有抓到他挪用资金的真凭实据;第三,一时也确实找不到合适的人。因此,他决定暂时不动,等待时机。最近,他从沙面几个洋行大班那里打探到丝价看跌,于是,心生一计,便想趁此脱手,把一笔资本抽出来做买办的活动费,多余的钱,等到丝价跌的差不多了,再大量收进,卖给洋行。这时,他想起上次刘,~山到省城时,闲谈中露出颇有想在丝厂当大股东的雄心。如果把股份让给他,让他去做大老板,刘凤山不会不乐意的。可惜还摸不透他的老底,不便放盘,只好把他“请”来洽谈了。
恰巧刘芜宇前一天也扒艇送一个搭客去省城,当晚湾泊在河南大基头。次日一早,却见海关大钟楼那边锣鼓喧天,聚集了不少人。刘芜宇好奇,便把小艇划过沙面涌口,在那里翘首观看。
从沙基和长堤东西两边,人流不断汇涌过来。他们撑起横额,手执小旗,火红火绿,好象是过节一样。沿街的墙壁、骑楼柱和沥青马路面都刷上醒目的标语。刘芜宇不识字,但听听那些人激昂地高呼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估摸那些标语写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了。顿时,他心中升起了一团火,也产生了一个美好的愿望——说不定胡大凯会在这些人里面呢!于是他登上堤岸,挤进马路一旁伫立的人群中,纵目顾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