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手执小旗的人,开始巡行了。他们振臂高喊着口号,撒着传单,浩浩荡荡操起整齐的步伐。刘芜宇侧着身排开涌塞在路旁的观众,跟着巡行队伍往前行。一张传单飘落在他前面,他一手捡了过来,看了看,塞进了唐装衫的口袋。巡行队伍中响起了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作天下的主人!刘芜宇虽然未能完全听清那些歌词,但那雄浑强劲的曲调扣动着他的心弦,使他似乎无须解释便能领会它的含意。他满腔热血沸腾,竟情不自禁地随着人家步伐的节奏,合拍地走在队伍的一旁。
  宽阔的马路,全被巡行的人占领了。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横路上楔进来一辆小汽车,“呜呜”地响着喇叭,想打开一条通道。谁知人们只当没有那么一回事,汽车虽未完全停住,但已寸步难行。
  刘芜宇挤过去一看,车厢里坐着一个番鬼佬,还有两个中国人——啊,原来是龙家伦和刘风山。只见龙家伦不耐烦地向潮水般汹涌的人群膘了一眼,又向司机说了一句什么,汽车顿时轰了几下油门,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人群驱开。
  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人冲上前去,喝令司机停车。汽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刘风山从车厢的前座探出一张笑脸,用不大纯正的省城腔向众人招呼道:“各位请让一让,这是克罗格大班的专车,是花旗洋行克罗格大班的专车!”
  话音刚落,人们嚷了起来,有人冲着汽车挥动拳头,有人连声高喊口号,有人甚至向汽车吐口水……
  克罗格被激恼了。他吹须瞪眼,用夹杂着中国话的英语大声怪叫:“快快的,快快的!topushone一sway,Throuththecrowd!”他挥手指使司机冲过去,“直去!直去!”
  汽车当真起动了,刚好这时巡行过来的一队妇女,克罗格大班欺负她们人少体弱,催促司机猛冲过去:“直去!快!bequ!ck!”他越叫嗓门越大,嘴里还叽哩咕噜骂着人们听不懂的话。
  但是,“妇女解放协会”的行列也毫不示弱,她们完全不把汽车放在眼里,继续大步前进,齐声高呼:“打倒帝国主义!”
  听着妇女们的口号声,克罗格一边气得气喘吁吁,一边竟伸手抓住转动开车的方向盘,使汽车对准妇女的队伍冲去。
  眼看汽车就要碰到人了,突然一声吼叫:“站住!不许通过!”一个白衣黑裙,剪着和男人一样短发的女青年,从旁边一个箭步冲过来。她一脚踩在汽车的保险杠上,仿佛在说:够胆就辗过来!”
  汽车“咔喳”一下,司机猛地把车刹住。
  这时,已经分不清是巡行队伍里的人还是在马路旁边观看的群众,人们象潮水似地呼啸着涌过去,把汽车团团围住。
  那个领头的青年妇女开始对汽车司机进行宣传:“工友,你也是中国人,怎么能听番鬼佬的指使压我们呢!我们都是工人啊!今天是国际劳动节,是我们工人团结奋斗的日子……”
  “往前开,不要理她们。”龙家伦完全是一副为虎作伥的走狗相。
  可是司机却象没听见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不要紧的,快开嘛!出了事,有花旗洋行担保。”刘凤山也在一旁助桀为虐地敲边鼓。
  司机干脆摇起头来:“你们没有看见吗?再开要压死人的!”
  “压死他几个!marchon!marchon!”克罗格气得象发了疯的野兽。
  “不!”司机表示抗命了,“我可是个中国人!”
  “Getout!”克罗格只能拿司机出气了。
  司机把电门钥匙抽了出来,甩在仪表板上,索性打开车门去了。
  车厢里的洋大人和两个洋奴眼巴巴望着。
  “下来!滚回去!”那个挺立在车前的青年妇女俨然向他们发布命令。
  “下来!滚回去!”人们齐声呼应。小旗和拳头都伸进了小汽车的窗里。这班洋奴和他们的主子被吓跑了,只好丢下车子,抱头鼠窜而去。群众中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一些妇女跑上来簇拥着那个女青年,一边说:
  “莲花姐,你真勇敢……”
  “番鬼佬被你打得威风扫地了。”
  刘芜宇在场目睹这一场斗争的胜利。其实,他也参加了这场胜利的斗争:他跟着大家呼喊口号,也跟着大家挥动拳头。他最佩服的是那个被人称做莲花姐的女青年——她沉着、勇敢、机智,这不又是一个胡大凯一样的人物吗?看着巡行的队伍继续在眼前走过,他这才追悔起来:刚才为什么不跑上去问一问莲花姐,打听一声胡大凯的去向呢?他敢断定,象莲花姐这样的人,一定会认识胡大凯的。
  尽管如此,阿基还是觉得眼界开宽了,思想充实了,尤其是克罗格之流当众的出丑,使他不仅仅是拍手称快,而是看到了胡大凯所说的革命的力量。他急于把这一切告诉九妹,告诉母亲,告诉添叔和洪带他们……连回头的客货也不想招接,午后便解缆回去了。
  刘芜宇回到风云,已是二更时分。进屋还未坐定,就叫明仔去把添叔请来。
  眨眼工夫添叔就来到了,刘芜宇也不多说,一只掏出捡来的那份传单向添叔请教:“那上面说的是什么呀?”
  添叔把传单放在神台上摊平,就着那盏小火油灯吃力地看了又看,然后才一字一字地念着:“五一国际劳动节告工友农友劳苦民众书……”
  阿基插话解释说:“今天是阳历五月一日,是劳苦人过节。工友就是打工仔,农友就是耕田仔……”
  添叔接着念起正文——亲爱的工友们!农友们!一切被压迫的劳苦民众们!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一天,全世界的工人阶级、劳苦民众,都起来示威游行,表示我们的力量,表示我们奋斗的决心。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阶级,一个是压迫阶级,如帝国主义,军阀,资本家,大地主等是;一个是被压迫阶级,如工人,农民等是。
  我们必须知道:直接压迫工人的是资本家,直接压迫农民的是大地主。资本家与大地主的靠山,是帝国主义,是军阀。他们加紧勾结,越来越残酷地压迫我们,剥削我们。我们工农劳苦民众,所受压迫的地位是一样的。工友作工苦,工资低,工时长,稍不如意,就要被打被骂,任意扣罚工银,随便开除歇工。哪里有一点道理好讲?农友成年劳动,耕种得来的差不多全缴了田租,田主还不满足,逼得我们卖儿卖女,偿还欠租,一不如意,还要罢耕夺佃…添叔一面念,一面竭尽他的能力加以解释,说这几句就好比讲的是他们风云乡,那几句讲的又好比是九妹做丝的“锦绣华”丝厂。完全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了。这传单接着讲了许多工农受苦受难的情况和原由。最后,号召工人农民起来斗争:
  工农劳苦民众们!现在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我们不愿给压迫阶级压迫到死,就要联合起来革命,打倒一切压迫阶级!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工农联合万岁!全国被压迫民众大联合万岁!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肃清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增加工资!减少地租!中国革命成功万岁!“这传单是什么人印的呢?”九妹问道。添叔指着传单后面的落款说:“看,这里——”大家顺着添叔的指点看去,一边听添叔念起许多新鲜的名称:“省工人代表会,海员工会,县郊农民协会,新学生社,妇女解放协会。”
  “还有妇女哪!”九妹惊喜得叫了起来。
  “还有好听的哩!”刘芜宇接住九妹的话尾,又把省城巡行的盛况,和克罗格、龙家伦、刘凤山被群众轰走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得添叔忘了抽烟,九妹忘了疲劳,连母亲一时也仿佛忘了忧愁,笑纹爬上了眼角。
  鸡啼了。母亲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催促大家说:“该歇歇啦,总不能不睡觉啊!”
  刘芜宇见添叔抽起烟来,倒没有要走的模样,想了想,便向他打了个眼色。添叔似乎会意,起身走了。刘芜宇兄妹几个也随即上了阁楼。
  九妹躺下不久,便发现刘芜宇蹑手蹑脚地起床出去了。她早就发觉哥哥向添叔作了暗示,也悄悄地跟踪出去。
  九妹赶到添叔家里,但见屋里一灯如豆,有人在窃窃私语。她侧耳谛听,那是刘芜宇和添叔正商量着一件大事:他们打算先去跟洪带、岑均和陈海约定,趁着即将到来的“双抢”季节结伴到羊角沙去做短工。他们相信,在雇工中经过宣传,是完全可以照着传单的指点把农会成立起来的,说不定到时胡大凯还会在羊角沙露面呢!
  九妹再也耐不住了,她闯了进去,缠着哥哥,急切问道:“虹城的工厂也不少呀!我们也得搞个工会。哥哥,你说行不行呢?”
  刘芜宇看了妹妹一眼,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到这里来了?”
  九妹朝哥哥皱了皱鼻子,没有作答。
  阿月被她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她亲热地把九妹拉到床边,低声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九妹搂着阿月的脖子,兴奋地说:“你先睡足精神,明天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