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钟头只是暂短的一会,等到刘九妹最后提出也象省城一样结工会时,催命的上工汽笛蓦地响了起来,她们只好相约下次找机会继续再谈。
  晚上是不行的,九妹、阿月要到“永丰”上夜班;其他的人整整在丝厂关了一天,谁家没有些家务琐事要办呢?
  又过了两天,这才找到了一个空子。
  大家坐在一起,欢婶就立即对九妹表示说:“你们结工会,我一定头一个加入!做什么,你和阿月几个人带头,招呼我一声就行啦。”
  “是不是就象‘月娘会’那样?”谢苏到底有点不明白。
  “我看,象‘月娘会’那样也好。算我一份,你们办罢!”欢婶上次没有参加“月娘会”,但“月娘会”曾帮死去的叶崧解决过困难,所以她一提起来就特别赞赏。
  “不,这和‘月娘会’不一样,它的用意可是大得多啦!”九妹向欢婶解释说。
  大家都同意九妹的说法,可是到底该怎么办,连九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她翻来复去说的还是传单上那儿句话,解决不了她们目前的实际问题。大家正感到茫无头绪,黄盼讲了一件事,引起大家的注意。她说的是城东的“宏泰”丝厂,最近工人闹长工钱,老板硬顶了几天,可到底不得不答应下来。大家听了都很兴奋。不过当九妹追问下去,想了解她们是怎么闹成的,黄盼却不知道了。这时汽笛已经叫唤,来不及再谈,都得赶去上工。九妹只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她决心一定要抽时间到“宏泰”弄清底细。
  就在刘九妹她们商量成立工会的时候,刘凤山却正在掀开剥削发家的新的一页。
  那天龙家伦从省城来电话,再次问他到底对“锦绣华”是否有兴趣,并且限期给予答复。现在,刘凤山躺在铺面的“大食懒”上闭目冥思苦想:怎么才能更便宜地把“锦绣华”弄到手。要说款项,把“永丰”盘出去,加上作水斗和放债的钱就尽够了;但他总觉得不合算,因为当水斗和放债得利最高,比办厂更合算。
  忽然,一个职员飞奔进铺面来向他禀报:
  “凤叔,凤叔,龙老板病……病得……不行啦!”
  “呵?”刘凤山一怔,坐直身子,但马上又恢复一贯的沉稳模样,厉声呵斥那职员道:“慌什么?慢慢说!”
  “我刚打……龙老板家里来,医生……都不开药啦!”职员虽然放慢了讲话速度,但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不停,
  “晤,晤。”刘凤山却和职员完全相反,表现出出奇的镇静,一面扣着钮扣一面点头漫应,只在心里盘算。
  “龙老板还能讲话吗?”忽然,刘风山猛地扣上最后一个钮子,转回头问道。
  那职员点点头说:“能,还能讲!”
  “那么一一”刘凤山立即站定,严厉地命令他说,“你去那边照看,不要随便离开,我关照一下就来。”
  等那职员一离开账房,刘凤山马上把房门关上,一个箭步窜到保险柜前,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柜门。保险柜里,东一个纸包,西一个账簿,东西很多。还有一个小小的方盒。往常,龙老板虽然病了,对保险柜还是看得很紧。他专门加配了两把钥匙,一把给龙扬廷,一把给刘凤山,实际的意思是让他们互相监视。而那个小方盒,他病了以后就从来没有再打开过。刘凤山取出柜里面的账簿,又查看了其它的纸包。他每动一样东西都小心翼翼地先看清上面有没有龙扬廷做的记号。他取出那个小方盒,立即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万能钥匙拨了几下。
  “哇!”方盒被打开了,刘凤山惊叫起来。那盒里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映花了他的眼睛。他喜出望外,连忙抓了两把揣进口袋,回头一想,干脆把剩下的一堆也倒进口袋里。然后,他把那本厚账簿放在写字台上,一页一页地翻开,用笔在上面涂改起来……正写着,梯间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凤叔”,跑上楼来。刘凤山忙将已改好的账簿放回保险柜,轻轻关严,这才走去拉开了门。
  “凤叔,快去,快去!”那个刚才来过的职员急匆匆地跑进来,“龙老板有话要关照…”师母还要你马上给省城打个电报,要龙经理连夜赶回来。”
  “唔,唔,我这就去。”刘凤山显得很忙碌的样子,并没有抬动脚步,“龙老板还能说话吗?”他最关心的似乎就是这一点。
  “声音很低,不太清楚。”
  “哦!”刘凤山脸上浮现一种不易被人看清的表情,“我马上去打电报,你去帮助料理后事吧!老板家里离不开人的。快去!”
  这个职员喘息未定,忙又跑了回去。
  职员走后,刘凤山找来潘开,把一应事理都做了交代,然后起身回家。
  刘凤山现在的家虽然还是原来那儿间房子,但布置已大为改观了。家具焕然一新,除了一套酸枝木的桌椅,还特别设置了一个西洋的壁橱,旁边的木架上有许多寨头摆设。
  后门轻轻推开,刘凤山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他腰间鼓鼓囊囊的揣着许多东西。
  他一踏进屋,就有一个身穿旗袍的妖艳少妇迎了上去,这就是他的小老婆骚女。刘凤山急忙向她作了个手势,示意她把门关好。
  刘凤山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向骚女招招手,从口袋里掏出几根小金条。
  “哪儿来的?”骚女又惊又喜,抓住闪亮的小金条不肯放手。
  刘凤山也咧开嘴笑了:“想不到龙老头还藏着这玩意!我给他看了这么多年保险柜,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酬劳啦!”
  骚女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金条,但到底有点不放心:“龙老板他现在——”
  “阎罗王派小鬼来请他啦!”刘凤山呢爱地拧了骚女一把,“这不过是个零头小数目,过不了几天,‘锦绣华’就要划归我刘凤山的名下——”说着,他摇头晃脑,得意非凡。
  骚女娇媚地瞟了他一眼:“能行吗?”
  “龙老头是几个车位起的家,不过仗着收租和洋契爷的庇护。要论管理工厂的真本事,我刘凤山哪一点输过他们?我就不能当个大老板?”刘凤山的语气好象是在跟谁激烈地争论,“这几年,我帮他们龙家赚了大钱,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转到我刘某人啦!”他象喝醉酒似的手舞足蹈,一味狂笑。
  忽然,他的大老婆尖嘴婆敲门进来。她是得到龙老板弥留的消息赶回来的。见刘凤山这模样,撇了撇嘴说:
  “你高兴个什么?挪用‘锦绣华’的五千银纸现在还归不了账,龙老板一死,龙家伦必定回来清查,我看你怎么办!还说要盘下锦绣华’呢!我问你,你拿什么去盘?”尖嘴婆的手指直点着刘凤山的脸。
  “嘿嘿。”刘凤山却笑了起来,“这就不用你操心啦,那笔钱不仅不用还,我们还有赚哩!”他把嘴凑到尖嘴婆耳朵上嘀咕了几句,一面又向骚女挤了挤眼,使了个眼色。
  “这样,我们盘下‘锦绣华’是轻而易举的事,连那水斗放账钱都可以暂时不动哩!”刘凤山说得大小两个老婆都眉开眼笑。
  可是尖嘴婆忽然担心地说:“那‘永丰’就算人家肯出四万,我们也不能全到手,还有那些姑婆的几千千股哩!”
  听了这话,刘凤山鼻子“哼”了一声,笑尖嘴婆的短视和手软心慈。
  “那些姑婆的钱,你还打算还她们?”
  尖嘴婆有些不解。于是刘凤山又说:“我问你,她们有没有笔据?”
  尖嘴婆会意地点头,接着却又提出一个问题:“可这笔据一一”
  “那都是白条子,没有印指模和图章!这不就对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刘风山恶狠狠地说,“这种事可心软不得!只要我刘凤山肯干,现在是‘锦绣华’,以后连“华联”“宏泰’,都会是我的!”他越说越眉飞色舞。
  正在他们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剧的敲门声。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刘凤山连忙指示两个老婆避开,自己走去轻轻拨开门栓,然后走回来躺倒在床上,微微呻吟着叫了一声:“谁呀?进来!”
  门一开,进来的又是那个职员。
  “龙老板怎么样了?”刘凤山慢慢从床上撑起身子,作出不适意的病状。
  “哦,凤叔犯病啦?”职员一面探问,一面急促地说,“师母问:电报打了没有?还有医生……”
  刘凤山点了点头,意思是:都已办妥,不必过虑。
  “龙老板还能讲话吗?”刘凤山问的还是那句话。
  职员没有作声,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呵呀!”刘凤山大叫一声,好象急得要跳起来,“这呵怎么办!”赶忙挥手指使职员,“快让柜面把账簿送去,龙老板还没有交代哪!”说着,掏出那把保险柜钥匙交给职员。
  职员没顾上喘气又马不停蹄地走了。刘凤山这时却慢慢吞吞地整了整衣服,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微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才在脸上挂上悼唁的哀伤,走出门去
  三天后,那是龙老板大殓的日子,龙家从早到晚人流不断。晚上,在龙家大宅的一个小花厅里,聚集了地方上一些有钱有势的豪绅。他们说是前来吊丧,其实是借此机会进行酬酢罢了。
  不用说,刚刚奔丧回来、身穿丧服的龙家伦是个中心。尽管外面大厅的灵堂充满嘈杂的人声和哭声,可是这花厅里却很安静,大家都在舒舒坦坦地进行交谈。龙家伦虽然身穿孝服,但却潇洒自如,而且显得更为洋气。他那白色孝服下露出的一双贼亮的尖头漆色皮鞋就是明证。只是因为这两年时运亨通,不免发福了——肚子挺了出来。他首先接待的,是个身穿长袍马褂的秃顶老头——本地有名的正绅大地主、乡局长刘树楷。
  “楷叔,上次送过去的红股未免菲薄了点……”他走向刘树楷面前,抱歉地说。
  “哪里!哪里!”刘树楷虽然年纪稍长,辈份也较高,但对龙家伦却另眼相看,表现得特别客气。
  龙家伦和他略事寒暄几句,又忙着和“猫头狗”田九、“九指神手”等一千吊客应酬。已经坐在沙发上的刘凤山见他前来,立即站起身笑脸相迎。在这里虽还可以看到几年前的尊卑关系,但刘风山的举动如今却显得不免有点做作——他的眼睛里潜藏着一股不甘下人的神色。
  “……想好了没有呀?”龙家伦一屁股坐在刘凤山对面的沙发上,随即略一皱眉说,“风山啊,如果你认为价码过大,我可以顶给别人——已经有好几个人跟我提出来了……”他扫视了一下对面几个吊客,好象要盘厂的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他们对‘锦绣华’都很有意。”
  刘风山故意作出并不在意的样子说:“实在是这两年厂里锅炉丝车多有损坏,难以按原价计算,这——我是深知的。”
  “唯其深知,所以你拿去经营就更合算罗!”龙家伦笑了两声,接着说,“要是你不识我的好意,那就只好听便罗!”说毕转过头去,做出要跟别人讲话的样子。
  这一下刘凤山有点着急了,连忙说:“鼎伯和龙经理待我的好处,我是永世不忘的。不过,现下我手头实在不宽,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
  “你这说得倒还象句话——”龙家伦打火抽起雪茄,喷了一口烟,接着说,“凤山,跟你说穿了吧!要不是眼下急需现款,我们又是那样一种关系的话,我也是绝不会把c锦绣华’出让的……”
  这时,坐在对面酸枝木大椅上的刘树楷,正在听完旁边一个人凑着他耳朵讲述的新闻。那人尖头没下巴的长相,一眼就可以认出是龙家伦的妹夫胡琴诗。
  “哦!哦!”刘树楷忽然站了起来,向龙家伦一拱手:“家伦兄,恭喜!恭喜!恭喜你即将荣任大来洋行买办。如此大喜,怎么还瞒着我们呢?这可是我们全乡的一件大事呵!”
  一番话顿时惊动了小花厅里所有来客。大家马上都向龙家伦表示道贺,有的躬身起立,有的过来拉手,虽说跟这大殓的日子有些不协调,但大家仍然是恰如其分地表示了自己的贺意。而龙家伦也踌躇满志地点头微笑作答。
  看到大家对龙家伦的态度,刘凤山又是羡慕,又是敬服,他眼睛里原先有的那股不平之气,转瞬间已完!、消失。
  “往后龙买办要多多照顾嗽!”刘凤山一如既往,在龙家伦面前变得毕恭毕敬。
  “那你就赶快筹足现款吧!”龙家伦象外国人那样挥了挥手说,“人家洋行可不象我们中国人,讲的是信用,说好月底要送去这个数。”他竖起两个指头,对刘凤山点了点头说,“凤山呵,这么些年,你手头也有几个了吧!”
  刘凤山连连摇头:“哪里,哪里!那是传闻!”
  龙家伦一昕这话,真地有点生气了:“你以为你做的事,别人会不知道?”
  “这一一”刘凤山吃了一惊,“我没有做什么呀!龙经理。”
  “这种事能瞒得过人吗?”龙家伦盯着他看,仿佛看透他的心。
  刘凤山被看得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天地良心,我可以发誓,龙经理!!”他辩解说。
  “我不是傻子!”龙家伦胸有成竹地说,“你不讲,自然会有人跟我讲的。”
  刘凤山越听越惶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态度极不自然。
  “你说——‘锦绣华’盈余不多,难道你那‘永丰’土丝厂没有赚足吗?还有,你跟人合伙办茧行,当经纪!”
  “哦!这个。”刘凤山见他说的是这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依我看,你那破‘永丰’还是趁早盘出去为上。专心一意搞‘锦绣华’做洋庄丝不更好吗?”龙家伦倨傲地说,简直不容别人置啄,“不过,这商标——‘明珠唛’还得按件抽五‘巴仙’。丝庄包销你们的生丝,你们只要运到省城就得!”
  刘凤山虽明知眼前这宗交易吃了点亏,将来还会受控制;可是到底好处居多,便连连点头陪笑,表示同意。
  “是啦,是啦!往后丝庄贷款,还要龙买办多多关照!”刘凤山乘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自己人嘛,什么都好说!”龙家伦表现得十分慷慨,“你倒是要注意一下厂里的工人,现在国共合作闹革命,省城过激党赤化得厉害——要是照他们的办,我们这班资本家就难免死路一条啦!”
  刘凤山一时还不能体会他话中深意,说道:“省城的状况我大体知晓,不过虹城倒还平静无事。特别是这些女工到底是妇人,容易对付……”
  龙家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凤山,做买卖、办厂,不能光谈生意经,这年头还得看时势,深知工人内情才行……”
  话没有说完,却被一个年青然而动作老练的职员打断了。只见他叫了一声“经理!”看来有什么要紧的事禀报。
  这个职员就是潘开。他恭恭敬敬地对龙家伦打了一躬,然后看了刘凤山一眼,便退到一边去了。刘凤山知道这是找他来的,转身过去,两人在墙角悄悄地说了好一会话。待他满不在意地回到宾客中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不安神色,却没有逃过龙家伦的乖觉。
  “凤山,到底是什么事呀?”龙家伦关切地询问。
  “没有什么,这……”刘凤山实在不愿把苦衷告诉别人,只简单地敷衍说,“‘永丰’的工人到处找我,还说要到我家去。当今的工人啊!”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有满腹隐痛的样子,但随即脸色一沉,表现出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态。
  “可见那些女工也不是好对付的嘛!”龙家伦有意将刘凤山一军,对自己有先见之明深为得意,“凤山呵,工人是我们东家赖以赚钱的工具,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对付呀!”他环视左右,感到这两句富有哲理深意的话,似乎已引起在座宾客的一致赞赏,便进一步发起宏论来,“特别是现在,什么‘国民革命’、‘劳工神圣’、‘扶助农工,等等摩登货色,很能蛊惑人心,好象打工的、作农的一下子升到了九重天上。我们这些人全然算不了什么了。其实并非如此。首先是外国人就不赞成,其次官府也不答应,试想,这些穷鬼,哼!哈哈哈哈,foo!”他突发地大笑起来,还拽了两句英文,以示自己的学识渊博。但随即一转,又变成一副严肃的面孔。接着说,“不对,诸位,这当今的潮流也不能不重视呀!我们这些东家、田主,不论是开工厂,办商业,以及有田的,放利的……大家都要一心一德,同舟共济哪!不然那就会——瞎,朝不保夕啦!我们哪,呵!”他话只说了一半,便用一个可怕的手势作了结束。
  他的话引起那些宾客不同的反应:有的恐慌,有的仇恨,有的畏缩,有的低头沉思,看得出他们都被龙家伦这番话惊怔了。
  龙家伦回过头去看了看刘凤山,问道:“凤山,是不是这样呵?”
  “是的!是的!怎么不是呢?”刘凤山如梦初醒,诺诺连声。
  “你把“永丰”出让了!”龙家伦突然单刀直入地说,看到刘凤山一副尴尬的表情,他对自己的准确判断不禁面现微笑,又端出老前辈的口吻说,“这种事,你要事先有所准备才行哩!”
  “楷伯已经答应给我派几个人,只怕她们……”刘风山不得不吐了点实话。
  “做这种事宜慎之又慎,不能强压,要有硬有软,使她们乐于就范。我们有法律保护,事情尽可明作!”龙家伦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刘凤山,吩咐道:“必要时可以到警察局去,就说我请他们派几个人!”说完,又向刘凤山看了一眼。
  刘凤山是个鬼精灵,马上明白了龙家伦的用意,连连说道:“钱我出!由我出!”
  龙家伦点了点头,接着又发起了议论:“对敢于闹事的工人,要给她们点厉害看看,让她们知道对厂主不是可以随便肇事生非的!当然,还要同时使用怀柔政策,恩威并施嘛!”
  “是啊!是啊!”满座的人都为龙家伦的决断表示敬服,刘凤山就更为他的帮助感动得五体投地。
  “那么一一”龙家伦换了一副面孔,用手掸了掸身上的烟灰,直截了当地对刘凤山说,“‘锦绣华’的事,也不能再拖了。顶不顶听从尊便。如果有意,这笔款子二十五号以前一定要解到省城,过期就难免另有安排啦!”
  “定啦,定啦!”刘凤山连连点头,不住地应着。在丧乐声中他的脸孔却泛出喜悦,并且越来越浓。
  龙家伦做完这桩交易,转头走到胡琴诗身旁谈起另外一件事。
  “龙管家!”他把龙扬廷叫过来说,“以后你就跟胡老爷,什么事全听胡老爷的指点,亏待不了你!”又对胡琴诗说,“老弟,扬廷跟随家父多年,管家理财颇有心计,你尽可放心。先祖和家父留下的田地,是兴业之本。创业难,守成亦不易啊!你掌管一定要细谋深算,不负所望才好!”龙家伦的话说得发自肺腑地恳切,虽然他已经决心乔迁到省城去做买办,但对发家根基的丝厂、田产交给别人经营,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因此,一再叮咛:“那些欠租欠债都交给你处理,当今不比往日,一切要小心审慎啊!”
  “大哥放心!”这个平时工于心计的胡琴诗,对龙家伦的“高瞻远瞩”一向自叹不如,但今天却嫌他有点罗嗦,未免太小看了他,“乡下收租的事,小弟总还是比较熟习。”
  “不,老弟!管乡下的事也不能不知世界大势嗽!”龙家伦大有感慨地说,“现在是世道日乖,打工仔结工会,牛屎脚闹农会,过激党的什么C.P、C.Y厉害得很,搅得那些粗手笨脚、头脑愚蠢的贱工贱农,就象着了魔似地跟着他们跑!老弟,你们可不能粗心大意嗽!”
  “是啦,多亏我们四乡士绅多有防备,现时虹城总算是……”
  胡琴诗的话还没说完,龙家伦突然截断了他:“这虹城也不见得太平吧?老弟。”龙家伦把头转向刘凤山,故意大声地说,“凤山,你知道不?‘宏泰’那些鬼纽女搞蚬,要求长工银?”
  “略知一二,莫琪做事未免太……”莫琪是“宏泰”的老板。刘凤山对那家丝厂和他们竞争一向怀恨在心,现在听说工人闹长工银,心里并不同情莫琪,反而幸灾乐祸。
  “这里面肯定有过激党!过激党已经把赤化搞到虹城来了!我可以向诸位宣告:省里还会有人来活动,连你们胡家那个疯子胡老大胡琴仙也可能会回来哩!”
  龙家伦的话说得并不响亮,但却不啻是在乡绅头上扔下了一颗炸弹,大家都被这个关系到切身利害的新闻震动了。
  一直垂手站立、不发一言的龙扬廷突然接着龙家伦的话音趋前报告:“龙经理,那些牛屎脚也不老实了。他们找到我头上,要求减租,说是今年大水风灾,收成不保,要东家田主们去看田,重定租数……。”龙扬廷的惊人报告,使厅里的嘈杂声顿时平静下来。
  “啊!领头的是谁?”龙家伦猛地转过身来,声色俱厉地追问。再不顾他那文明的温和仪表了。同时用一只手向胡琴诗示意,要他充分注意。
  “领头的叫刘芜宇,是西乡风云的耕仔!”说着,龙扬廷声音忽然放低,显出讲说机密的神态,“还有,底下有人听说他们吵嚷着要搞农会呢!”
  “哇!有这样的事!不可能,不可能吧?”胡琴诗大惊失色,希望这消息不是真的。
  “不仅可能,而且确实发生了,琴诗老弟!”一个闷腔鼻音插了进来,使大家都转头探看。只见厅侧旁的沙发上大模大样地站起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对胡琴诗也是对众人讲起话来,“诸位,此事非同小可,家伦兄的预言,现在不仅真的发现了蛛丝马迹,而更为严重的是这些人很快就会串通一气,一呼百应起来。危险,实在很危险呀!诸位!”
  说话的是“猫头狗”田九。所有在座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倾耳静听,表示出极其关注,有的人甚至目瞪口呆,眼睛一眨不眨。
  “昨天九叔家的耕仔也来找田主去看田了!”九指神手急切地喊着告诉大家,“还有琴诗你家的耕仔洪带,这两天也总是来找九叔的耕仔,不知要做什么?”
  “是罗,是罗!这就说明虹城并不太平,说明过激党已经潜入虹城了!”龙家伦决然地一挥手,对胡琴诗和刘凤山说,“要快,趁他们立足未稳,把他们轰走,只要他们联络不到那些穷鬼,就兴不起风浪来。决不能让那帮牛屎脚、打工仔和他们混在一起,否则,他们就会如虎添翼,难以对付了!”
  “家伦兄高见,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田九仍然是一副满脸假笑的面孔,“请问诸位有何上策?”
  没有人开口。大家面面相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诸位。”龙家伦终于打破了沉闷,摊出自己深思熟虑的主张,“古语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以为眼下急需摸清对方的动态,方能有的放矢,事半功倍。”
  大家一时再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便都点头称是,各自盘算着如何派出人马打探对方的内情去了。
  刘凤山对耕仔要求田主减租的消息认为是事不关己;对女工准备组织工会的事态也不过分紧张。这会儿,他一心只想着二十五号能把现款筹足,把“锦绣华”的招牌换成“刘记”字号;甚至想得更远:深信有朝一日,自己会拥有一整片丝厂,成为丝业公会的头面人物。
  机不可失——刘凤山马上行动了。
  第二天傍晚,九妹和阿月去上工时,尖嘴婆把她们挡在门外,说要装修炭炉,歇工两天。可是两天过后,“永丰”厂的大门依然紧闭,一张告白贴在门口,上面写着几个斗大的字:
  本厂因亏蚀过重,血本耗尽,自即日起关厂清理,已向县府备案。此告。永丰丝厂聚集在厂门口的一群女工噪动了,有几个大胆的开始擂门。
  厂门开了。两个雇来的大汉在“趟笼”(木栅门)里大声威吓着:“去,去,去,快去!”
  可是工人并不走开,反而越聚越多。几个年老的女工挤到前面来,抓住“趟笼”的横木不放。
  “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还给我们啊!”
  在这群于枯瘦瘪的老女工中,郑大姑的喊声最响。她把一生做丝积攒的钱全都交了给尖嘴婆——这是她余年残生的唯一指靠,是她的命根子呀!
  “你们做做好事吧!我就这么一点……卖命钱啊!这是我的养老钱啊!我的棺材本啊!还给我,还给我啊!”郑大姑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胳臂,向门里的人苦苦哀求。她浑身发颤,两腿几乎跪倒在地。
  “关我们屁事!去,去,去!”门里的汉子凶恶地挥着手,“去,去找你们原先的老板去!”
  “你叫我到哪里去找他呀?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啊!我就这么一点卖命钱,我的卖命钱啊!我的棺材本啊!”郑大姑绝望了,嚎啕大哭起来。
  里面的人不理睬她,索性走开了。
  一群年轻女工也赶来了。她们是来讨索欠发的工银和“责牌”钱的。这中间有刘九妹和阿月。
  “你们想赖账吗?够胆的站出来!”刘九妹指着“趟笼”门里大声吼叫。
  “站出来!”“站出来呀!”“算清我们的工银!”女工们一片喊声。
  九妹、阿月和几个女工冲上前去,抓着“趟笼”猛力搡着,有一根横木被折断了。
  这时,她们身后忽然冲出几条大汉,手执木棍,见人就打。
  女工们都打散了。
  气愤填膺的刘九妹一边护着郑大姑等几个老女工,一边大声喝道:“住手!你们这帮没有人性的畜生……”
  可是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棍打倒在地,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