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识字的女工发现墙上的一块黑板,上面公布了实施“勤工奖”、“活工资”的条款。她们嘁嘁喳喳地议论,把不少人吸引过去。九妹没工夫去凑热闹,她和阿月、谢苏急于想知道自己的新车位,在丝巷中穿行着察看。而九妹在见到了“锦绣华”过来的几个姐妹之后,结工会的念头,又在脑子里复燃起来。她兴奋地跟阿月说。“看到了吗?‘月娘会’的原班人马,差不多都过来了。”
庄姐是从来不爱理闲事的。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车位上,等待着马达一声开动,就把全部精力投进缫丝的操作——这是她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
忽然,有个人来到她身旁,闷声闷气地说:“怪不得到宿舍里找不到你。”
“我腿已经全好了!程叔!”庄姐抬起眼来望着对方,故意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表示已经恢复健康。
程叔似乎体会不到她的心情,只向她连连招手,气急地说:“出来,出来!”
庄姐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她引出丝场。她很不愿放下手里的作业,但眼前这个巡巷又如此紧急,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走出丝巷……小玲见阿妈走了出去,也就紧紧跟在后面。
“什么事呀?程叔。”庄姐一边走一边问,想快点知道究竟。
可是程叔却紧闭住嘴,一直把庄姐领到宿舍。
女工们都上班了,这里一片沉寂。那盏三号煤油灯还没有吹灭,发出一圈幽暗的微光。
“什么事呀?快说罢,程叔。我已经打好了茧啦!”庄姐很着急,深怕那些茧煮过了头。
“不用担心那些啦,庄姐。”程叔给她递过一个银包,“厂里不叫你做啦!”
这真是晴天霹雳!庄姐被震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靠我的腿已经全好了,程叔!”她辩解说,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不假,特地又活动了一下那条显然还不大稳健的腿。
“可你的眼睛一一”程叔无可奈何地说,“不行啦,眼下厂里要装新机器,创新牌子,做‘龙凤牌’……”
庄姐傻了。这一击正打中她的要害,仿佛一把利刃直刺入她的心窝。还有什么好说呢?她的眼睛确实是一天不如一天,最近连穿磁眼都有点费力了。她原以为自己的手艺还好,总可以再做一些时日。到了将来实在做不动的那个时候,她也许可以攒回一点养老钱了’。可是残酷的现实却打破了她的美梦,把她的幻想的纱幕完全撕破了……:虽然她也曾在更深人静的时候预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这无情的时刻来得这么快,倒是她没意料到的。
庄姐木然站着。
程叔象是安慰她说:“这一次歇工的也不止你一个哩!”
一时被弄得茫无头绪的庄姐,终于意识到这是一种自己无法抗拒的厄运。她浑身的骨架突然象酥散了一样,“卟通”一下跌坐在铺上,呜咽起来。
“我还能够做的,我还能够做的……”她喃喃地辩解。
原来站在门口的小玲也已知发生什么事了,扑到庄姐怀里哭叫起来:“阿妈!阿妈!”
程叔垂着眼皮,强做没有听见,只是关照她说:“快收拾收拾东西吧,这个铺马上就有人来住啦。”说毕,转身要走。
“程叔,程叔!”庄姐象一个沉溺在水里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那样,赶上去一把拉住了他,“你给我说说,你给我去说说啊!”她紧紧抓住程叔的衣衫不放。“我还能够做的,我还能穿磁眼的。不信我做给你看。”她拽住程叔,好象想要把他拉到现场去,当面做给他看。
可是程叔却直是摇头:“不行呀,不行呀!”他反复说着这句话。
这时,庄姐在一阵冲动之后衰竭下来——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确实不行了。于是,哀告化成了伤心的诉说:“程叔,你是知道的。我本来是多么好的手艺啊!当年人人夸赞我,不说在‘锦绣华’,就是‘华联’,也没有几个赶得上我的。”庄姐力竭声嘶地说着,“我八岁就做工,在‘华联’前前后后做了五年,在‘锦绣华’整整做了十年,换了好几间厂,从来没歇过工。那时候,家家丝厂争着要我……我的眼睛以前是多么好呵!这次到‘华联’,开头也全不是现在这样子啊!我帮老板做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就这样一下子把我剔掉啊!”
“不行!”庄姐突然撒开了手向账房跑去,“我要找老板去,我要找他去说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窄狭的楼梯在庄姐踉跄的步履下晃晃悠悠,好象马上就要倒塌。
“别去啦!”程叔在后面叫住了她,“去也是没有用的,这是老板亲自关照下来的。”
庄姐愣住了。她停下足步回转头来。
“老板是知道你的——告诉你,这个新来的司理,就是‘锦绣华’的刘凤山呀!”程叔说罢,叹着气下了楼梯。
如同雷殛,庄姐眼前一片漆黑。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是那样地深知刘凤山的为人——她这一生受他的欺压太多啦!先是捧她,后来就欺负她,赶她,霸占了她的房子如今又碰上了他,她还有什么生路?……要不是扶梯支撑着,她马上会摔下楼去……
天色已经大明,丝场里等待着分配工作的九妹、阿月、谢苏被巡巷分别安置在空了的车位上。九妹坐的恰恰是庄姐的车位。阿月在她的斜对面。由于找到了工作,她们都很高兴。
“怎么庄姐还没有来呢?”九妹前后左右地打量了一圈,仍然不见庄姐的影子。她便低声向旁边的一个女工打听。
“她的腿还没有好吧!”这个女工来得较晚,并没有看到刚才庄姐被叫走的事,就这么随口回答。
九妹将信将疑。丝车开动了,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她完全不知道庄姐遭到的不幸。
这时,被辞退的庄姐正坐在宿舍的楼梯上,脑袋里仿佛有千百个铁锤敲击着。
小玲坐在离庄姐不远的地板上,一声不响,只用一双大眼,瞅着这泥塑木雕似的母亲。
过分的沉寂,小玲到底忍耐不住了:“阿妈,我饿!我饿啦!”她走过去轻轻地对母亲说。
庄姐打了一个寒战,似从噩梦中惊醒,深沉地看着小玲:“我差点把你忘啦!”不知为什么,她蓦地一把将小玲紧紧地搂在怀里。
“哎哟,哎哟!阿妈,我透不过气来啦!”小玲叫了起来。
庄姐松开两臂,眼眶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小玲啊,小玲。”她梦呓似的念叨着,“是呀,我们该吃饭啦!该吃饭啦!”一面说一面蹒跚着走向丝场去取饭罐。
一走出宿舍,她才感到天气炎热,阳光强烈,天色真好啊!她开始觉得刚才想到的念头太可怕了。可是不这样,又该怎么办呢?她没有丈夫、家庭,无父无母,无子无女,也没一有兄弟姐妹。二十多年来白天黑夜地做丝,完全与社会隔绝了,真是举目无亲。离开丝厂,她能到哪里去呢?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啊。天地虽大,就是没有她容身的地方。不过,就是有人肯收留她,现在她也不能做丝了,她怎么能拖累别人呢?
“是谁把我逼成这样的?”最后她归结到一点,问她自己。
于是她把自己沦落的过程滤了一遍,她想到刘凤山为了不让她跳厂,答应给较高的工银,把她找回“锦绣华”。后来她病了一场,刘凤山借端要降她的工银,她这才赌气跳了厂。她连换了几间,最后为了有间住屋,又来到“华联”。她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点钱,准备养老,刘凤山却趁她母亲病重,’收押了她的房屋;又以帮助她给母亲料理后事为名,骗走了她最后的一点血汗钱……这回,冤家路窄,刘凤山在“华联”当上了老板,就首先拿她来开刀!实在太可恶,太可恨了!庄姐游魂似的来到丝场,缓缓地走向自己的车位。刘九妹正在全神贯注地缫丝索绪,完全不去注意身旁的一切。这台丝车,就象是她的亲人那样,多少年来,一直伴随她,真所谓:“朝夕相从,相依为命。”她熟悉它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零件,哪怕是鼓轮上的一个疤痕,闭起眼睛来也能摸得着。现在要她和这丝车一刀两断地分手,这怎能忍受得了?她甚至恨起那个“占”了这台丝车的人。可是,当她猛地发现接替她在这台丝车上操作的竟是刘九妹——这个她一手教出来的师仔时,她的怨恨又立即化为乌有。她的感情倏忽起了根本的变化,一种混和着酸甜苦辣的心情,在胸中搅拌成一股珍惜的暖流。她不想打搅九妹,轻轻地从丝车后架下拿起饭罐。然后又到丝车前面,悄悄取下那个挂在丝车前架上每天饮水用的洋铁筒,正要走开,却又情不自禁地驻足看着九妹。她看到九妹目不旁瞬,异常熟练地操作,竟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欣慰和衷心的激动。已经丧失了的自豪感,又油然从心底里涌现了出来:这双白皙的巧手,正是她教练出来的,她自己也曾有过这样一双白皙的巧手啊!“
一种难以遏制的离情别意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再也走不开了。
“九妹!”终于,她忍不住叫出声来,“九妹,九妹啊!”她轻轻地呼唤着。
九妹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庄姐,欢喜得直跳起来:“啊!庄姐,你在哪一条船呀?我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你呢?”
庄姐没有答理她的话,只是将手里的口盅递给她:“这个——给你罢!”
虽说这种用炼乳罐头盒子做成的茶缸,缫丝女工们几乎是人手一个的,然而九妹却深深地体会其中的深情厚意。
“你不用了?”她关了丝车跟着庄姐走出丝巷——她想知道庄姐坐在哪个车位,她要跟她说几句体己的话,她要跟她讲组织工会的事。
“你要到哪里去呀?”九妹发现庄姐径直向丝场外面走去,惊讶了。
“回去。”庄姐回答。
九妹马上想到她还在病着,点了点头说:“对啦!庄姐,我早就想劝你,你的腿还没有全好,该多歇两天。”九妹抓住她的手,执拗地说,“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庄姐凄苦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呢?”九妹说得很严厉,“这是不行的,一定要歇着。我去跟巡巷讲。病了就该休息。”她转身要走。
庄姐一把抓住她的胳臂阻止了她:“九妹,你啊,你不知道啊……”庄姐本来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是刚一开口,就噎住了。千头万绪,又从哪里说起呢?她只是盯着九妹的脸看,半晌,忽然开口说,“有件事我要托你——”
“行嗽。”九妹不加思索地一口应承下来。“你有什么事只管交给我好啦!”
“你肯帮我照看小玲吗?”
九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笑了起来:“那还用问!”
严肃认真的庄姐松了一口气,放心了。
“那就拜托给你啦!”她说。
九妹忽然发现她说话的味道不对:“庄姐,今天你怎么啦?”
庄姐的嘴唇蠕动着,正想要说什么。恰在这时,丝场里发出巡巷的叫喊:“刘九妹,刘九妹!——到哪去了?”
“快去,快去!快回去!”庄姐立即紧张起来,“在这里站久了要挨扣罚的。”她猛力把九妹推开。
“你一定要好好歇着啊!”九妹又一次请求师傅保重,这才转身跑进丝场…
庄姐回到宿舍,小玲正在吃饭。吃了一碗,庄姐又为她在取回来的饭罐里装上第二碗。可是庄姐自己却没有吃,只坐在铺板上盯着这个心爱的小女儿。
“阿妈,你怎么不吃呢?”
庄姐不回答,眼睛仍是盯住她看。忽然,她问:“你今年几岁了?小玲!”
“五岁。”小玲伸开五只小手指,天真地回答。
“阿妈把你带到这么大,不容易啊!”说着说着,庄姐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为了不让小玲看见,她侧转身来,随即用手背把泪水擦干。
沉默了一阵,忽然,她严肃地又对小玲讲起话来“你知道吗?小玲,你不是阿妈生的。你亲生的爹妈养不活你,——你亲妈她也是个缫丝女工,因为他们养不活你,我这才把你领来。现在……”
小玲摆动着小手大叫起来,不让庄姐再说下去:“你骗人,你骗人!”她抢上前来用小手捂住庄姐的嘴。
庄姐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竭力忍住不让泪水流出,说道:“往后你跟四姐过好不好?”
小玲害怕起来;“你要到哪里去呀?阿妈!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她使劲地抓住庄姐不放。
“阿妈不走!阿妈不走!”
可是,庄姐已经把铺上仅有的一点东西装进藤篓。接着又把那床破旧棉胎打成一个包袱。
她坐了下来,把窗台上的几件零碎东西收拾好。这里面不过是一把缺齿的黄杨木梳,一把蘸刨花水刷头发的刷子,一盒鹅蛋粉,以及一面圆形的小镜子。这个小镜子曾经多少次照映过她当年青春的面容啊!
她不知不觉,拿起镜子再次照看自己。她简直不能相信,镜子里满脸皱纹的伯爷婆就是她自己,她那年青美貌的形象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当年,她在上工前,总要照着镜子梳头搽脸的,那时候,里面就会出现一个俊秀、匀净、端庄的少女的形象。现在,这个美丽的形象又仿佛出现在她眼前,仿佛又听到那异口同声的夸赞一一
“庄姐,你真美啊!见了你就开心啦!”
“庄姐,你心地好,肯帮人,你真是个生观音啊!”十分爱护自己那双白皙的纤手——每天她下班回家,总要涂点蛤蜊油保养它。丝厂里的姐妹们说:
“庄姐啊,我看你这双巧手,天上的七姐也比不上哩!”
“哪能这么说呢?”庄姐轻盈地笑着摇头回答说。
想到七姐——那心灵手巧的仙女,当年七夕乞巧的愉快景象,又在她眼前栩栩如生的显现出来。
马瑞做的精细小帽,叶崧做的别致小鞋,自己别出心裁制成的七姐的绣像——为了传神逼真,还特别让她打了赤脚,和磐厂里的姐妹一样,引得姐妹们的同声喝彩。啊,那是九妹的话:“你的手巧得和七姐一般模样哩!这七姐就象你,就是你……”
想着想着,她完全沉浸到回忆和幻想中:那是村边的一条小河边,九妹和阿月两个天真的小姑娘一起向她蹚水冲来,一路泼水,一路高叫:“庄姐,你就是七姐!哈哈,你就是七姐……哈哈,当心啊!玉皇大帝来啦!玉皇大帝来啦!哈哈!”
她们两个浑身湿漉漉的,高兴得发了疯似地,肆无忌惮地向她开着玩笑,纵情泼水,弄得河水飞溅。她,也从来没有过象那个神奇的夜晚那样无拘无束,跟姐妹们一起开怀畅笑,发出自己长期被压抑和被剥夺的青春欢乐。
“哈哈哈!”“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在夜晚沉睡的河上荡漾;在南方所特有的温暖的空气里荡漾;在高旷的浮泛着一条白色纱带的天河和数不清的繁星的天空里荡漾。
“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弯了腰,笑得前仰后合站立不稳,一不小心,跌进了水里。“卟嗵”一声……
她猛地从回忆的门扉中醒转回来。切美景悠忽消失;“你就是七姐!你就是七姐!”这话声还在耳边响着,但欢乐和美好的一切景象都已不见,眼前有的只是肮脏、窄狭而馊臭的宿舍。
那面小镜子也掉落在地上砸破了。
庄姐呆看了半晌,这才弯下腰把小镜子拾回手里……
破裂的镜子里,出现的又是那个满脸皱纹、愁苦干瘪的老太婆。她好象睡梦初醒:这才是当前真实的写照。那面小镜子又从她手里滑落到地上,这一下全破裂了。
庄姐颓然坐到床沿。她的眼睛失神地向前张望。胡围的一切,是那么残败、阴冷,小玲圆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外边,一阵单调的丝车声响传来。庄姐慢慢地弯腰搂着女儿:小玲,乖乖地在这儿……听阿妈的话。阿妈去找个人,一会儿就回来的,呵!”
她挟起伞,提了提包袱又放下,终于迈开了脚步。
小玲真地乖乖的不动,眼看着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下楼去……
庄姐很想再跟九妹谈谈,倾诉倾诉心里的抑郁和自己绝望的痛苦,但当她走到丝场的甬道,这个念头又打消了。
“该说的都说啦,被巡巷见了,她要受扣罚的。”
可是,这吞噬了她的整个青春的机器,还有着一股力量牵引住她的足步。在一片轰轰隆隆的丝车声中,她听出自己那条船的大筑的转动声,那放水的“哗哗”声,甚至那有点漏气的蒸气管的低声嘶响;还有那个已经用旧的马达,由于皮带的接口不平,每转一胡都要发出的“咯噔”声,这一切都逃不过她听熟悉了的耳朵。多少年来,她的生活都是和它们连结在一起的啊!可是现在,却要和它们分手了,永远分手了!老板再不让她碰它们了。
她不知不觉地走近丝场靠近甬道的窗户,向里面望去,她看到一排一排的丝车,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友们,看到自己的车位,看到现在坐在她自己车位上的刘九妹——她的一双和自己当年同样灵巧的手,一双聪明、伶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