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码头,刘九妹一碰到她的小伙伴们就兴致勃勃地讲开了。女工中不少人没有能够挤进去看个究竟,现在都跑来围住她听讲。
“烧了好多好多东西嗽,尽是些东洋货:洋瓷缸、洋瓷盆、花洋布、洋绉、洋火……什么都有。学生仔到处讲演,还散发传单哩!”九妹说得眉飞色舞,恨不得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下子全都让大家知道。
说着说着,九妹情不自禁用手比划起来。
“我们中国人不能当亡国奴,不能当亡国奴!”她不知不觉地用了学生仔那样讲话的腔调高叫起来,“要打倒帝国主义番鬼佬,要猛醒,猛醒!打倒卖国贼!打倒日本仔!”
这群小师仔大家听了都很起劲,也吸引了好几个车间的大师傅。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开了。
正当大家热烈交谈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有人一声慨叹,紧接着是一个男人拉腔拉调拖长的声音:“你们—一是一一说的——反对日本仔吗?”
她们圆转头去一看,正是这个新上任的刘风山。他是从来不屑于理睬这些“妇人孺子”的。但由于竹牌事件的经验教训,他竭力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说道:
“你们是说的反对日本仔吗?”刘风山边说边摇头,“中国人嘛,一盘散沙。历来是五分钟热度。”他仿佛是一言注定终身那样,“五分钟一过,就什么都完了。烧了日货,又有什么用?试问,若不振兴实业,抵制日货又如何抵制得了?啊?”说到这里,他盯了大家一眼。“为什么不能打倒?为什么?”一正当刘风山高谈阔论时,没有料到刘九妹竟给他当头一棒。
刘凤山正想发作,猛地回头,眼前站着的这几个女工都瞪着他,竟没有一个对他表示赞同。
“唉!”他只好叹了口气,随即用开导的话来做自我收场:“你们啊,妇道人家,识得个什么世情大道理?要知道,离开了洋人的帮助,中国就不能振兴实业啦!弄不好,要亡国呢!还谈得上什么衣、食、住!”
刘风山说到这里一顿,见没有人讲话,以为大家都给他的大道理征服了,便严厉教训刘九妹道,“我也做过学生,学生仔都是不切实际的。他们能做得出什么好事?更不用谈什么国家大事啦!千万不要听信他们的宣传……”刘九妹盯着刘凤山那张口沫横飞的大嘴,心里益发厌恶。
一向认为读书上学就高人一等的刘九妹,忽然发现这个刘凤山竟然也当过学生,现在却又反过来大骂学生是“五分钟热度”,说什么“成不了大事”,“不应该抵制日货”等等,真是可耻、可恨、可恶!看来读书进学堂的也有两种人,刘凤山和那些激昂慷慨、奋不顾身、宣讲爱国的学生完全是两路。刘九妹恼了,一日唾沫吐在刘凤山脚下。刘风山的话被打断了,如同猛地吞进一颗铁弹丸,卡在嗓子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好一会,才缓过一口气来。“你们胆敢!你们?”他老羞成怒地大叫大嚷起来。不过话刚说了一半,马上想起这里不是丝厂,他还没有权力管到工人下班后的事情。眼前这些女工,又没有一个人理他,只有几个小师仔睁着一双大眼,瞅着他,好象看什么“西洋景”似的。他只好叹了口气,自我解嘲地自下台阶:“你们哪……唯妇人孺子为难养也……唉!”算是收场。
二十几天后,又是一个发工银的日子,收工以后,庄姐便拉了九妹一道去探望她在外地谋生的姑妈,阿姨,一面还捎带钱送去。庄姐向来是乐于助人的,只要家中稍有积余,她就要接济远方的亲戚和困难的工友。
她们先去找人代写书信,当时街上这种测字算命兼带书写的摊子很多,一张破木桌,一只凳子,木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几本破历书之类的书和一块“代写书信”的小木牌,后面凳子上坐着一个戴瓜皮小帽、留小羊胡须、穿长衫马褂、戴眼镜的老先生。
可是今天却有些奇怪,在厂门口不远的堤岸和镇街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新地摊。它同样是挤在几个食品小摊之间,但桌子笨重,不象每天可以移动搬回去的样子,这测字先生又很年青,穿着一身学生装。他不象老先生那样东张西望,口若悬河地讲,以便招揽生意,他只是低头在那里静静地看书,间或抬起头来打量行人。
庄姐扫了这个测字先生一眼,便走过他的摊头。她不相信年青人,但九妹却对那个学生发生了兴趣一一学生也会给人看相?她觉得奇怪,于是走过去喊了一声:“哎!你算不算命呀?”
这一声把那学生惊醒了。他连忙从着迷的书本上抬起头来。只见那书封面上有着《湘江评论》创刊号几个醒目的大字,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写的是“长沙落星田湖南学生联合会出版”几个小字。
“我不会测字算命,我只给人代写书信。”
九妹认出来了,这正是二十几天前在广场上讲演的那个有着微卷浓发的青年学生。九妹高兴极了!立刻转身跑去叫庄姐。
那学生见问话的姑娘仔忽然又跑走了,很是奇怪。便站起来在后面喊叫:“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尽力帮忙!”
可是这姑娘仔还是向前跑,不大一会儿,才拉着另一位大姐回来。那大姐不太好意思地看了这位测字先生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人名和信的地址。
学生一见字条立刻明白这是丝厂的女工,她们不是要测八字而是要代写书信的,于是迅速熟练地打开笔墨,铺开信纸。他很高兴,总算有了机会,可以了解到一点工厂里的事,他所以把桌子挪到这里来,正是看中附近有间丝厂。为了联合工农,首先要设法接近他们,了解他们呀!
“大姐,你讲吧!”那学生和蔼地说。
庄姐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他,他马上动笔写起来。信很短,但时间却化了不少,因为那学生不断停下笔来向庄姐打探丝厂里的情况,又讲了打倒帝国主义的事情,庄姐也听得津津有味,所以拖长了写信时间。
刘九妹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吭声,一方面在师傅面前她不喜欢随便插嘴,一方面是她最敬佩的那个青年学生的侃侃而谈,吸引了她的视听。直到庄姐的信写完了,而那学生去却拒绝收钱的时候,九妹才得空向学生请教,提出十几天来一直闷在心里的那个问题——那个和阿月争论过的“番鬼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问题。
九妹问得突如其来,使得那学生一时摸不到头脑,一下竟被问愣了。但当他听九妹讲了落水被救的经过后,便含笑点了点头,温和地反问九妹道:“小阿妹,救你的那个番鬼和其他番鬼一样吗?”
“一样,都是番鬼嘛!”“他穿的也是笔挺的洋服?”
“不,他穿的是一身油渍渍的打工仔的连衫裤。”九妹回答说,“为了下水救人,他还挨了那个拿木棍的番鬼佬叽哩哇啦好一顿说呢!”九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忽然猛叫一声,象是大彻大悟的样子,“啊,对啦!这个番鬼一定不是当官的!”
“对!”青年学生对这小姑娘敏捷精灵的头脑十分赞赏,马上给她点明道理说:“不管中国人还是番鬼,都有两种人,一种是穷人、劳苦人,他们都好,至于财主佬、东家老板——”
“还有巡巷,统统都是坏蛋!”不等学生讲完,九妹立即冲口而出,兴奋地接着说,“我看呀,他们都是天生的黑心,日本仔要灭亡中国,也和他们一样,是那些狼心狗肺的阔日本仔!”
九妹的话象是没有个完,她还有好多话要对这个学生说,有好多问题要这个学生解答,但是庄姐却拉起她的手,催她走了,因为再耽搁就要误渡了。她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代写书信”的旧木桌。
走了好远了,九妹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那学生还在向她们挥手,送来断断续续的话别声:“以后……再来……谈,……再来……找你们……谈!”由于这个争论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九妹回去和阿月一说,两个人高兴了好几天。她们觉得自己已经和大人一样;
学生仔讲的道理自己已经能懂,好人和坏人的标准也能够分清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过不了几天,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个洋行的番鬼要来丝厂参观,这是阿月从一个铺面杂工那里听来的。
原来省城丝庄龙家伦派人带回一封快信,又发了电报,说大来洋行的大班克罗格为了了解生产,增加订货,要来“锦绣华”参观。这一下可忙坏了龙老板和一班职员。
由于刘凤山是学生仔出身,龙家伦又在信上特别提了一句,于是一切具体事情的筹划就统统交给了刘凤山。当时,虹城的丝织品,大部分是外销卖给洋人的,所以和洋行的关系十分重要。
谁和洋行拉拢得紧,谁就能出货多,利润大,也可以趁此捞取信誉,利于贷款和投资,所以龙家伦千方百计说动了克罗格到厂里来参观。这消息立刻在厂里传开了,最感兴趣的是一群小师仔。她们叽叽喳喳地谈个不休。
“这个番鬼来做什么呢?”阿月在回家的路上和九妹谈起这件事。“一定是老板要倚仗番鬼把生意做得更大。”刘九妹想了想,说。“为什么要到厂里来呢?来看什么?看丝场吗?全是破破烂烂的!又有什么好看?”阿月也十分不理解。这个疑问,九妹也有。这时,那天龙家祠堂前学生仔的讲演忽然在她耳边响起了:“帝国主义要瓜分我们中国,要把我们当奴隶,任他编排。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我们一定要打倒帝国主义!”这时九妹立刻想到:这个帝国主义就是指万恶的番鬼,现在竟要到厂里来,他来做什么?他会安好心?想到这里,她不禁叫出声来:“总归是帮助东家的。我们要当心。”
“对啦,对啦!要当心点!”阿月点了点头,又做了一个要提醒大家的手势。
小师仔们很容易说到一块儿,旁边几个马上也觉得她说得对。
但是一般女工却并不去注意这些,番鬼来也好,不来也好,都是老板的事。只要少扣罚点就好啦,再不搞什么竹牌就行啦!
不过,到了第二天,丝场却出现了异常的景象,墙壁粉刷一新,丝车也洗刷过了,连洋灰地也洗扫得特别干净。
最使人感到惊异的是,巡巷恶鬼的老虎脸上竞挂上了一丝笑容,不但对做丝的师傅说话出奇地温和,连对小师仔也不象往日那样凶狠。还有更稀奇的事,他竟吩咐大家要穿上漂亮的花衣服。就是师仔也不能例外。
在当时,女工一般进厂总是穿上唯一的一身干净衣服的,她们一到丝场,就马上脱下来放好,等到下工时再换上。因为巡巷从来就是见衫不见人,如果穿得破旧,他是会挑眼的。所以女工千省万省,也要做一件比较好些的衣服。
恶鬼开始逡巡车间了,他检查大家有没有执行他的命令。
正当他询问前面一排车时,九妹发觉有谁推了她一下,回头一看,见是阿月,便没有理睬,可是好说话的阿月却指着车架后庄姐换下来的短褂要她看。以往那儿总是一件花色素净、式样合身、质量好的文华绉上衣,但今天挂的却是一件海昌蓝的粗布衣服。两人不禁有点惊异。
庄姐立即感到九妹她们在盯着她看,便转过头问道:“你们看什么呀?哦,小褂吗?那件文华绉是东洋货!”
阿月一听这话,高兴得连连拍手又点头。九妹更加高兴,格外钦佩自己的师傅。
庄姐这件上衣,虽说是布褂,但很整洁,只是苦了刘九妹她们这班小师仔,她们哪几来钱做新衣裳呢?能够有穿的就不错啦。她们都是披一片、挂一片、破破烂烂的。不用说别人,刘九妹穿的那件她姐姐穿旧了的黑不黑、黄不黄的短褂:补钉落补钉,补得不能再补了,肩膀上还漏了一个大洞哩!
恶鬼的话说得很死,非穿漂亮花衣服不可,没有穿来的,就马上回去换。家里又哪有光鲜的衣裳?九妹、阿月她们一群师仔只好报告巡巷。可是恶鬼却一日咬定:没有花衣裳的人不能呆在丝场,要离丝场远远地,逼着她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到哪儿去呢?”几个小师仔禁不住问他。
恶鬼圆睁铜铃般的眼睛,怒气冲冲地叫嚷起来:“我管你躲到哪里去哩,就是不能呆在丝场!要藏到人看不见的地方,不要叫人碰着!”
“为什么?”刘九妹忍不住反问他。
“为什么?!就你们这副乞儿相,能够出台盘见洋人吗?”
九妹被这句话激怒了:“洋人怎么样?他们多生了个脑袋,还是多长了一双手?”
恶鬼白了她一眼,摆出一副不屑和这些姑娘仔理论的架势,理也不理,别转头走开,安排别的工作去了。
剩下这群小师仔,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一时不知去哪里好。
“瞎!我们到小河涌摸鱼去!”阿月拉了九妹就要走。她一直想着有这么一天痛痛快快地挽了裤脚到河涌里抓鱼抓个够,可就是没有机会。现在正好,碰上了这么一个难得的时机,真是千载难逢啊!
刘九妹也是喜欢下河的,但现在却摆了摆手说:“我还要替庄姐煲药哩。”
庄姐这几天胡身不舒服,天天要吃中药。象庄姐这样患有风湿痛和其他慢性病的女工,不在少数,她们得不到休息,成天坐在阴沟似的丝场里做工,怎么能不生病?生了病,她们没有钱治,也没有时间去找医生看,只好寻些偏方,配几味中药煎服。但就是这样,也很不容易。到街上配药抽不出时间,这且不说,光是煲药就够麻烦的。得央求煲饭婆,趁她们不蒸饭的时候,摆个小炭炉帮忙照看。给了钱,有时还要受她们的冷言恶语。因此,有师仔的大师傅就常叫自己的师仔帮着做。
“我们到煲饭婆那里去!”阿月说。
大家刚要走,庞谔又一摇一摆地叫嚷过来:“你们还不走?就要来啦!”说到这里,恶鬼忽然摆出一副炫耀的架势,“人家洋大班有的是钱,在外国也是数得上的大财主佬。要是让他看见了你们这副穷相,能让我们做‘明珠牌’的洋庄丝吗?这是龙经理亲自领来的,龙老板已经迎接去啦!”他说得诚惶诚恐,大有迎接皇上的样子。“走开,走开,还不快走开!”
这群小师仔一哄而散。一边走一边骂:
“瞧他这副狗祥!”“土地老爷放屁,好‘神气’!”
“比迎接他爹还要恭敬!”九妹见恶鬼拿出番鬼来压人,分外生气。
“番鬼是他契爷嘛,哈哈哈哈……”阿月加添了一句,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惹得这群小师仔从来没有过地纵声大笑。
说是番鬼马上就来,实际上一直等到下午,这个前来参观的洋行大班才来到“锦绣华”丝厂。这就是去年龙家伦从广州回来向他爹提起的美国大班克罗格。除了他本人和龙家伦,还有一个洋行“孑子占”——也就是克罗格的随员,加上司机,一共四个人乘坐了一辆福特牌小汽车,一直从广州开到“锦绣华”大门口。在当时,县里还没有出现过小汽车,因此,轰动了全城,大街小巷涌出好多人,都来看汽车;看这高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厂里的’全体职工,上自厂长,下至勤杂人员,从担任警卫的看更佬直到煲饭婆,都全体出动,列队恭迎。看更佬还背起了新买的两支“七九”枪。
对于工人,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因为,除了通知要穿上漂亮花衣服,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她们照旧是不停地操作,再操作。
但对于小师仔,却不啻放了一天假。当洋大班一行走进丝场参观的时候,刘九妹、呵月她们正在煲饭婆的小屋里谈笑打闹哩。要不是因为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煲饭婆不在,这里怎会成了她们的天下?大家纵情打闹,无所顾虑,恣意玩耍。
这时,庄姐的药已经煲好多时了,九妹决定送去。阿月也跟了上来,她想趁此看看外面动静,这个番鬼到底来过没有?
煲饭屋前有一条小路,通过烂木窝棚,直达丝场。不料当九妹端着药走到丝场侧门口,正要跨步进去时,门帘一掀,许多人簇拥着番鬼走了出来,其中克罗格走在最前面,正首当其冲。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巧,这么出人意料之外,伴随洋大班的那些头头脑脑——龙经理、龙老板、那个孖占……还有后面跟着的刘凤山全都愣住了。
刘九妹倒没有什么,因为早就想过,万一碰上番鬼该怎么对付;这阵迎面碰着,至多不过堵住她不能进入丝场罢了。至于克罗格,自然感到意外。而最为尴尬的却是龙家伦这一群人。做为接待的刘凤山简直是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绝没有料到会有这番遭遇。
原来这位番鬼大班克罗格参观了检验间、包装间以后,刚被龙家伦引进丝场,便感到空气恶浊、腥臭难闻(其实这里昨晚已经做过一番整顿,但是这位洋大班却仍然忍受不了)。他连忙掏出手绢来捂紧鼻子,再也无暇顾及龙家伦对于车位和技术操作的介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个丝场,越快越好。因此,当他走完一条船、发现旁边有道侧门通到外面时,便急忙走了过去。尾随的一行人员只好硬着头皮跟随着他。这可急坏了刘凤山,因为他十分清楚。侧门外面最是邋遢。
这原是一条没有人管的小巷,堆放着破烂垃圾。昨天检查清洁,为了隐蔽,把所有一时用不着的东西都堆放在这里。眼前只见一片乱糟糟的景象:破烂丝车、生锈的机器零件、砖头瓦砾,以及各种杂物…“
龙老板一见这个情景,不禁大发雷霆:“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十分气恼,恰好这时刘九妹又堵住路口,于是就冲着她大叫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这个一”
龙鼎本想大骂一顿,但是龙家伦却一个劲拽他的衣裳,要他不要再往下说,因为洋大班已经开口了。
“瞎!”只见这位洋大班走上前来,打量刘九妹,显然是发生了兴趣。
这时,刘九妹正端着药碗,异常镇定地站立着。她没有丝毫惊慌,只是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地上下打量这个番鬼,她要看清这个番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特别是番鬼穿的衣裳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
克罗格已经参观了大半间厂。他看到许多女工,她们的表情不是呆板得毫无反应,就是带着惊奇惶恐的神色。唯独这个小姑娘,人虽小,却没半点胆怯。虽说衣衫褴褛,却分外精神。她那锋利的眼光,一直在克罗格的身上搜索不停。看起来有点天真孩子气,但却藏着一种儿童所少有的自恃。这个女孩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喂,小姑娘!”克罗格操起不成不淡的中国话走上前来,“你是做什么的呀?你也是——在这里——打工的缫丝女吗?”
刘九妹昂着头没有回答。她看见这个番鬼指手划脚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不过她到底克制住了。这就更引起了克罗格的好奇:“你是——是不是缫丝女——女工?怎么衣服——这样的破——破烂?”
龙家伦急得浑身是汗,深怕九妹回答出什么得罪洋大班的话。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刘九妹身上,盯着她看。
“哈哈哈哈……”忽然从刘九妹嘴里迸发出一阵纵情的大笑。这是因为她看着克罗格那副皱眉瞪眼的样子,活象城隍庙里的恶鬼、判官,实在丑怪得可笑。忍不住向站在她侧旁不远的阿月做了个眼色,“喂!红须绿眼!”
“红须绿眼!哈哈哈哈!”阿月在心里也跟着说起来。
克罗格被九妹笑得莫明其妙,这就更使他迫切地要弄明真相:“你笑什么?小姑娘!”他忽然见侧旁还站着另一个姑娘,接下去说,“你——你们,到底是——不是一一缫丝女工?”克罗格拿腔拿调地老是抱住这句话不放。
龙家伦可急得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他向克罗格扬了扬手,要引他快点走开:“克大班,这边走吧!这些小孩子,不用理她们的。”
“哦,不,不,不,我还没有得到——答复哪!”克罗格就是有这股执拗自傲的劲。他认为这一次来调查,中国人应该恭恭敬敬地对他有问必答,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女孩竟给他碰个软钉子,实在是令人生气,有辱他的尊严,他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她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这个嘛,她们是一一”正当龙老板一时无词以对时,刘凤山忙抢前一步,满脸赔笑地解释道,“这个姑娘仔是个讨饭的叫化子!”他一面说,一面示意龙家伦,把克罗格引走。
大家先是一惊,继而笑了。觉得他回答得很巧妙,可以打断克罗格的追究。
“晤,唔!”克罗格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接着用一种慨叹的语气说:“唉!你们中国的乞丐实在太多啦!连厂房里也有!”
克罗格说完,马上掉头就走,没有料到刘九妹忽然横身插在他和丝场之间,迎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我不是叫化子,我不是讨饭的!我有一双手,我是做工的。现在我是师仔,往后就是缫丝女工。我是个工人,一个中国工人!”
她的说话是那么清脆铿锵,象是对这个帝国主义者的庄严宣告。
别看刘九妹年纪小,她是那么刚强,确使克罗格吃了一惊。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现在再也不敢往下说了。
“太没礼貌啦,你这个一一”龙老板禁不住走上前去呵斥。
九妹毫不示弱,声音坚定地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乞丐,是个中国工人!”
刘九妹的话竞说得龙老板哑口无言。
“哎哟,哎哟!太厉害——太没有、礼貌——没有!太……”克罗格被刘九妹再一次的宣告吓得连连后退,话都说不成句了。他急不择路,只想马上摆脱这个难以对付的对象。他从来没有面对面她和中国工人打过交道,更没有料到中国做工的小女孩竟这么厉害。
克罗格后退的方向正通向煲饭屋的侧门。这时,藏身在那里的小师仔们早就听到刘九妹和番鬼的争论,正当克罗格退到屋门口时,她们便轰地一声打开门涌出来看。地上被吓起的苍蝇四处乱飞,不少正落在那狼狈的洋大班身上、脸上,赶也赶不走,他连忙掏出手帕来拍打,嘴里连声说:“可怕,可怕,太——可怕啦!”
“哈哈!”
克罗格的丑相引得师仔们的哄堂大笑。
这局面实在尴尬极了,龙家伦带了刘风山和庞谔几个巡巷忙赶来救驾,这才把窘态毕露的洋大人护卫了出去。
一离开丝场,龙家伦立刻上前表示道歉,卑躬屈膝地答应给大来洋行和克罗格本人以优惠的条件和额外的“孝敬”。这才顺了克罗格的心,终于表示同意,“锦绣华”可以做“明珠牌”。
龙老板一伙人才安下了心。
这一边,番鬼一走,小师仔都跑了过来围住刘九妹,十分佩服刘九妹的勇敢。
九妹说:“番鬼佬是人,我们也是人,怕他什么?”
“对,对,对!”阿月抢过话头,“你不怕他,他反倒怕你,看刚才那番鬼佬的丑模样不就是啦!哈哈哈!”她连说带表演,惹得大家又笑成一团。
刘九妹见大家高兴,乘机把那位学生跟她讲过的道理说了出来:“洋大班也是番鬼佬中的财主佬,他跟龙老板是一路货色的坏蛋。”
“保险是坏蛋,坏蛋!”阿月附和地说。
正当九妹、阿月一群师仔对今天顶撞洋大班的事兴高采烈地议论个不停时,不幸已落到了九妹的身上,恶鬼庞谔来通知庄姐,厂方已把她的师仔九妹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