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妮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就出现在眼前,她匆匆投过几瞥目光来,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见K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律师的床边后,似乎放心了。她微笑着朝K点点头,但是K只是毫无表情地瞧着她。“把勃洛克领到这儿来,”律师说。但是莱妮却没有去领勃洛克,而是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勃洛克!律师叫你!”然后,也许因为律师的脸对着墙,没有注意她,她便乘机悄悄走到K的背后,靠着椅子背,身子向前倾去,伸出手指,温情脉脉地拨弄着K的头发,或者抚摸他的太阳穴,使他一直神志恍惚。最后K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让她别再摸;她反抗了一阵,只好屈服。
勃洛克一叫即应,但他走到门口时却犹豫不决起来,显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进屋。他睁大眼睛,抬起头,似乎盼着有人叫他第二遍。K本来想让勃洛克进来,但他已决定不仅和律师,而且也和在律师家里的所有人决裂,所以他一动也不动。莱妮也一句话没说。勃洛克发现,至少谁也没有撵他走,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他的面部表情很紧张,双手拢在背后,门没有关,以便随时可以出去。他顾不上看K一眼,只盯着那条隆起的毯子,律师紧靠着墙蜷缩在毯子下面,所以没法看见。不过,床上倒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勃洛克吗?”勃洛克听到这个声音,像是被人打了一下,不由得向前走了好几步。他跌跌撞撞,似乎胸前刚挨了一拳,背后又被捶了一下;他接着深深鞠了个躬,双脚立定,答道:“为您效劳。”“你来干什么?”律师问,“你来得不是时候。”“不是有人叫我来吗?”勃洛克说,他的话与其说是对律师说的,倒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伸出双手,好像在护着自己,同时准备随时溜出门去。“是有人叫你来,”律师说,“不过,反正你来得不是时候。”律师停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你总是来得不是时候。”勃洛克自从听见律师的声音后,便把目光从床上移开,凝视着一个屋角,他只是听着律师说话,不想看着律师,大概是太晃眼,他受不了。不过,他听律师讲话也很费力,因为律师脸贴着墙,声音又很轻,说得很快。“你希望我走开吗?”勃洛克问。“嗨,既然你已经到这儿了,”律师说,“你就呆着吧!”勃洛克浑身直打颤,人们可能会以为,律师没有满足勃洛克的愿望,而是威胁说要揍他一顿。
“昨天,”律师说。“我见到了我的朋友——第三法官,我们谈着谈着,提到了你的案子。你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噢,当然,”勃洛克说。由于律师没有立即回答,勃洛克又央求了他一次,看来准备跪倒在他面前。但是K却大声插嘴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莱妮试图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嚷嚷,于是K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抓住她的手,这可不是一种爱抚动作:她“哎唷哎唷”地叫着,竭力想挣脱。由于K的暴怒,最后吃苦头的,却是勃洛克;律师冷不防向他提了个问题,“你的律师是谁?”“是您,”勃洛克说。“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律师问。“除了您以外,没有别人了,”勃洛克说。“那你就别理会任何其他人,”律师说。勃洛克对这句话心领神会;他恶狠狠地瞪了K一眼,朝K使劲摇头。如果把这些动作转换成语言,即是对K的一顿臭骂。而K竟想和这个人一起,友好地商谈自己的案子!“我决不会插嘴了,”K说,他的身子朝后一仰。靠着椅子背,“你想下跪也好,在地上爬一圈也好,只要你愿意就行,我再也不多嘴了。”然则勃洛克身上还残留着一些自尊心,至少在K面前是这样,因为他走到K面前,壮起胆子,当着律师的面,挥舞着拳头,对K嚷道:“不许你用这种腔调对我说话,不允许你这么做。你侮辱我,想要干什么?居然当着律师的面也敢这么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出于怜悯之心才让咱们两人到这儿来的。
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你也是个被告,你也和我一样,牵涉到一件案子里面去了。但是,假如你仍然是位绅士,那就让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位和你一样有名气的绅士,如果不是比你更有名气的话。我得强迫你用绅士的口气对我说话,是的,你应该这样。如果你觉得比我占上风,因为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看着我在地上爬——你是这么说的——那就让我提醒你记住一句古人的警句吧:受到怀疑的人最好多活动,而别呆着不动,因为呆着不动就有可能被人认为真的有罪,而自己还蒙在鼓里。”K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个疯子。就在这个钟头内,这家伙身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他是不是为案子的事过分着急,以至连敌友也区分不清了?他难道没有发现,律师在肆意侮辱他吗?这回律师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只是想在K面前显显自己的威风。另外,他也许想强迫K默认他的这种权力。然而,如果勃洛克不能看出这一点,或者他怕律师怕得要命,不敢让自己看出这一点;那么,他又怎么会刁钻或者能干到骗过律师的程度?他居然否认曾经找过其他律师。他明知道K可能会揭穿他的秘密,又为什么会鲁莽到出言攻击K的地步?他的鲁莽逐步升级,居然走到律师床前,埋怨起K来了。“霍尔德博士,”他说,“您听见这家伙对我说的话了吗?他的案子和我的相比,只有几小时的历史;可是,虽然我五年前就卷入案子了,他却大言不惭地要给我出主意。他甚至还辱骂我。他什么都不懂,居然还骂人,骂起像我这样一个煞费苦心、仔细研究过各种义务、公德和传统的人来了。”“别理会任何人,”律师说,“自己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办。”“一定照办,”勃洛克说,他好像取得了自信心,接着匆匆向旁边扫了一眼,紧挨着床跪下。
“我跪下了,霍尔德博士,”他说。然而律师没有回答。勃洛克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毯子。屋内一片静寂;莱妮挣脱了K,说道:“你把我捏疼了,放开,我要和勃洛克在一起。”她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勃洛克看见她来,十分高兴;他频频做着手势,像是在演哑剧一样,哀求莱妮在律师面前为他的案子说情。他显然急于想从律师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不过,或许他只是想把这些消息转告给其他律师,供他们参考。看来莱妮知道得很清楚,应该通过什么途径去套出律师的话;她指指律师的手,撅起嘴唇,作出吻手的样子。勃洛克立即去亲律师的手,并在莱妮的提示下,又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两遍。但是律师一直不予答理。于是莱妮便挺直她那娇美的身躯,俯下身去,凑近老律师的脸,拨弄他那灰白的长头发。这终于引出了一个回答。“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律师说,他摇着头,也许只是为了更好地享受莱妮的抚摸带来的快乐。勃洛克低着头听着,似乎听人讲话是违法的。“你为什么犹豫不决?”莱妮问。K觉得,他是在听一段背得滚瓜烂熟的对话,这段对话以前常常听见,以后也会经常重复,只有勃洛克一个人从来也不觉得乏味。“他今天表现得怎样?”律师没有回答,倒是提了个问题。莱妮在向律师提供情况之前,先低下头去看了勃洛克一会儿;勃洛克朝她伸出双手,然后十指交叉,作哀求状。
莱妮最后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转过脸去,对律师说:“他既安静,又勤快。”一个上了年岁的商人,一位银发长须的长者,竟恳求一个年轻姑娘为自己说句好话!他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在他的朋友们面前,他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K不能明白,律师怎么会认为这样拙劣的表演就能把自己争取过去。如果律师迄今为止还没有使勃洛克丧失人格,那么今天这个场面便足以使他完全失去为人的价值了。甚至旁观者看了也觉得羞愧难当。这么看来,律师的手法——幸好K还没有长期领教过——听得到的结果是:委托人最后忘记了世间万物,只是寄希望于沿着一条其实是错误的道路蹒跚移步,直到能看到案子的结果为止。委托人不再成其为委托人了,而成了律师的一条狗。如果律师命令此人钻到床底下去——好像钻进狗窝里一样——,并且在那里学狗叫,他准会高高兴兴地照办。K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听着每句话,好像他得到的任务是密切注视事态进展,写出书面记录,向上级机构汇报。“他整天尽于些什么?”律师接着问。“我把他关在女佣人的房间里,”莱妮说,“不让他妨碍我干活。那儿是他通常呆的地方。我可以透过门上的通风孔经常监视他,看他在干些什么。他一直跪在床上,看你借给他的文件;他把文件都摊在窗台上。这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因为窗户对着小天井,透不进多少光线,而他却仍然专心致志地看文件,这使我相信,他正在一丝不苟地做着让他做的事情。”“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律师说,“但是,那些文件他能理解吗?”在这段时间内,勃洛克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在蠕动,他显然是在默默地回答律师的问题。他希望莱妮也这么回答。“这个吗,当然,”莱妮说,“我也不怎么确切知道。不管怎么说,我可以肯定,他看得很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