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茜想起干妈死得不明不白触动伤心,不好哭出,只得暗暗饮泣吞声,众人也不觉。施良道:“事不宜迟,我此刻回去收拾点行李路费,明日一准动身。”说罢,起身要走。夷光凄然道:“我早说过,恐有变动,如何是好?以后日子长,等事情冷了,欢聚的日子正多哩。”大家无言。施良对修明道:“你今夜就在此伴茜姑娘,明日一早,我就过来。”修明道:“阿叔就要我回去,我也不肯去。阿叔回去就对阿爷阿娘说一声。”施良点头去了。三人重新泡了一壶茶,又畅谈起来。提起陈音的侠义,大家赞叹一番;提起诸伦的强横,大家咒骂一番;提起阿公的冤惨,大家又痛哭一番;提起干妈的恩苦,大家又悲感一番。谈谈讲讲,不觉天已发白。夷光去烧水煎茶,大家梳洗毕,又烧了茶饭。此时大家心定,都吃了一个饱。施氏取了十余两散碎银子,夷光寻了两套自己心爱的衣裙,打成包裹,卫茜推辞不得,从直收了。
修明道:“我没有别的,我头上这支碧玉簪儿,是我祖母给我的,我就送与茜姐,茜姐休得嫌弃。”卫茜明知不可却,也就收了,一一称谢,包裹停妥。
一刻,施良来了,肩上背个包袱,带了些零星什物,问道:“可吃过饭?”
众人应道:“吃过了。”施良道:“不要延迟,就此动身,我已将车雇好了,停在村东口。”施氏把包裹交与施良道:“包裹内有几两路费,良叔检好,路上良叔留心些。”施良笑道:“我自家的干女儿,还要你嘱咐吗?”众人也都笑了。卫茜叩辞了施氏,又与夷光姊妹拜别,那一种凄凉宛转的情形,是人生最难堪的。洒泪牵衣,不过形迹,唯有那心酸肠断,话不出来的苦楚,才叫难过哩,三人一直送到村东口,到了一家门首,有年近五旬的夫妻两个,携一十二岁孩童,立在那里。修明对卫茜道:“这是我阿爷、阿娘,这是我阿弟辅平。”卫茜急忙向前见礼,叫一声伯父伯母,又叫一声阿弟。夫妻两个已知卫茜来历,甚是欢喜。此刻行色匆匆,心中着实不舍。施老在怀中取出一个小包,递与修明道:“交与茜姑娘,在路上买点茶水。”修明接来,递与卫茜,并不推辞,叩谢起来。施老又吩咐施良,路上早宿晏起,遇事小心。施良应了。施老对卫茜道:“这是东村,夷姑娘那面是西村,下次来时,便不会错。”卫茜诺诺谨记。施良将包袱等物安放在车上,便扶卫茜上车。
卫茜双泪齐抛对着众人称谢,众人也是寸心如割对着卫茜说声珍重。施良随即跳上车沿,坐好了。车夫鞭声一响,马行轮转,向东而去。众人含泪而转,修明、夷光大哭出声,直待山林遮掩,尘影迷茫,方才懒懒地回家。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卫茜同了施良上路,一路上,遇店便歇,择地休停,不肯过于辛苦。
当日无事,走了三十余里便歇。第二日辰时动身,沿路观山玩水,一一指点与卫茜赏玩,以破烦闷,不时谈些乡村琐事,倒也不知不觉走了四五十里。
日方坐西,到了一个村集,名叫赤岑,也就歇了。进了店中,一切都是施良料理,卫茜甚觉安适,清清稳稳住了一夜。第三日仍是辰牌动身,照着前日,指指点点,笑笑谈谈,行到午牌后,到了一个地方,叫做羊头堡,树林掩映,山石嵯峨。施良在车上正在眺望,忽然树林中拥出三四十人。一个个身穿破衣,赤脚蓬头,面黄肌瘦,手中拿的都是本棍、锄把、劈柴斧、切菜刀之类,齐声乱囔道:“抢呀!抢呀!”车夫早已跳下车去躲了。卫茜吓得浑身发抖。
施良见了,只得向前对众人道:“我们是短路过客,并没得多的油水。”众人哪里听他,一拥上前,把牲口拉向树林中去。树林中还有些妇女、小男,都是穷苦光景。众人在车上把卫茜扯下来。卫茜立不稳脚,便坐在草地里洒泪。施良一面遮拦,一面分诉,众人不理,只向车中攫取包裹等物,抢一个罄尽。一个人道:“他们身上的衣服,还可值钱。”说着,手执劈柴斧,向着施良喝道:“快快脱下,免得我们动手!”施良到了此时,只得战战兢兢地哀告道:“包裹行囊众位都拿去了,只剩这两件衣服,留与我们前途作路费罢。”那人大喝道:“放屁!我们不要你两个的狗命,就是仁慈了。这两件狗皮还舍不得吗?”施良还在央求,一个人抢步上前,手中木棍向施良横腰一扫,施良哎哟一声,倒在地下。两人按住,把衣服剥了,同喝声道:“饶你的狗命,你要晓得感恩图报!”又回过头来,见卫茜坐在那里啼哭。一个道:“这个雌儿倒生得标致,我们带到前途,还可变卖几十两银子。”一个道:“甚好,但是如何带得走?”一个道:“这有何难?现在有马在这里,只要一个人把她抱在怀里,骑在马上,就可带去了。”一个跌脚道:“还是阿哥有大才,我去牵马来。”急急去牵马,早被一个人骑在马上在那里扬鞭驰骤,哈哈大笑。这个人大喊道:“二顺子,快把马骑到这里来!”二顺子听说,把马带到这边,跳下来大笑道:“我今天很乐,可见这个路道是顶快活的事。从今以后,我只跟着阿哥们干这件事,就是一辈子的福气。”那阿哥笑道:“我昨日劝你,你还有推推诿诿,说甚么犯王法,伤阴德。如今世道,王法制的是良民,阴德骗的是愚民。象我们这样,哪些不快活?”一面说,一面抱卫茜。卫茜见两人按住施良剥取衣服,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又见有人来抱她,便不顾性命地呼天枪地,放声大哭,手撑足蹬,口口声声地寻死。那阿哥道:“到了这个地方,喊叫也无益,就让你去死,谁还与你立座贞节牌吗?”
正在危急之间,忽听鸾铃声响,急骤而来,一路进了树林,有人大吼道:“甚么人在此,干得好事?”施良此时躺在地下,好不悲苦,听得有人呐喊,料道有救,急睁眼看时,见是四个大汉,各骑骏马。头一个面如渗金,浓眉巨眼。第二个面如噀血,五绺长须。第三个黑面红须,双眼突出。第四个面如蓝靛,发似朱砂。手中各有军器,身上都穿战袍,气象威猛,吼声如雷。
头一个手横大砍刀,骤马近前,喝道:“干些甚么事?”施良爬起,跪在地下,叩头道:“他们都是强人,把我们的衣服行囊抢尽了,还要抢我的女儿去卖。”马上人听了,向着卫茜看了一看,也不言语,只对着那班人喝道:“抢的东西在哪里?快快拿出来!”那个大才阿哥与二顺子等,见他来的只得四个人,哪里惧他?便唤齐众人,一个个扬起劈柴斧,挥动切菜刀,直的是木棍,弯的是扁挑,锄头柄横在肩上,搞草扒扬起空中。大才阿哥,当先大喝道:“尔等是甚么人?敢来断我们的路道!不要走,试试我的家伙!”
把劈柴斧对着马头砍来。马上的人哈哈大笑道:“这等小鬼模样,也要耀武场威!”把大砍刀一拨,敲在一边,顺手一刀,劈头砍下,哗的一声,劈成两片,一副阳卦,摆在地上。众人见了,一齐大喊,围裹上来,乱嚷乱劈,好似群鸦噪树,乱柴翻空。马上四人一齐动手,不消一个时辰,比割鸡宰狗还要容易,杀得干干净净,不曾跑脱一个,连那妇女小孩通作了刀头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