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约略瞧了瞧,塞在小马袋内,又同空冀外出吃饭。经过好几家馆子,统没开市。空冀道:“我们到一苹香开个房间,喊两客大菜,在房间里小酌罢。”李大人赞成,吩咐汽车开到西域路两号一苹香,须臾已到,两人走上楼,自有熟悉的西崽来招待,问空冀道:“今天请过来,还是吃大菜呢开房间?”空冀道:“两样都要。”西崽赔笑引两人进沿汉阳路角里一个十号大房间。李大人道:“这里很好,布置极精。”西崽道:“这个房间平常就没有空,四川王蕴华王大人常包的。现在王大人到北京去了,马先生又是熟人,特地开给你们。”空冀道:“卖几块钱?”西崽道:“五块半。”李大人道:“不贵不贵,我们好常来住住。”当下摸出十元,先给西崽,西崽自去填写,不来问讯。填好单子,问空冀道:“下面牌子上写马呢,写……"空冀道:“李大人开的,你写李大人好了。”西崽去了一会,重来问吃西菜呢中菜?空冀道:“难道你们这里中西厨子统不打烊吗?外面家家休业,最早要过年初三,所以我们开房间是假的,吃是真的,我们吃西菜。
知照厨房精洁些。”西崽道:“理会得。我们这里不能打烊,一打烊,住在房间里的旅客,不是要起恐慌的吗。你们吃西菜,包你精洁。这里几位大司务,都是出过洋,有名气的。”李大人道:“好好,你快去吩咐送来,我肚子饿了。”西崽道:“公司菜,菜单要瞧瞧么?”李大人道:“不容瞧,你去把生冷东西换掉就好。”西崽匆匆走去。停一会,另外一人走来,把桌子收拾整齐,摊上白台毯,刀叉瓶碟一色色摆齐,接着外面挨次送来。空冀道:“这里的大菜,精洁虽精洁,只嫌太少。”李大人道:“我也嫌吃弗饱。西崽正走来,空冀道:“你去知照,把布丁改作鸡丁饭罢。”李大人道:“我改鸭片饭。”西崽答应自去。两人吃罢饭,空冀道:“上海地方,新年几天,除赌钱看戏以外,毫无消遣。游戏场人头拥挤,无非一般工人苦力,平日没有工夫闲逛,趁此机会,轧轧热闹。女人们无非缫丝阿姐,淌白野鸡,换件新衣,陈列到游戏场,出出风头。一辈子有身价的,都要过年初五才去游逛。我们今天抱定主义,在这里乐一宵罢。”李大人道:“很好。此刻我先要洗澡。”空冀道:“这里有洋盆,你知照西崽去预备。”李大人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他去把浴盆洗拭洗拭。西崽道:“理会得。”须臾来引李大人去洗澡。
看官,那李大人直隶籍号蕴斋,也是前清翰林出身,由仕而商,在北京保定一带开设五六家书肆,生涯鼎盛,积资二三十万。蕴斋年纪已五十开外,晚年很喜寻寻乐趣。所以每到冬春之交,借着办货名目,到上海来乐一阵。空冀办事的那一家环球书局,和李大人局里往来生意不小,李大人一到上海,空冀推托交际,陪李大人遍历欢场,像这项好差使,真千载难逢,也算空冀走的一步隔墙桃花运。李大人走进那一家堂子里,空冀总是代他邀客摆酒。
李大人做那一位倌人,阿姐总肯陪陪空冀。所以年底半个月中,空冀乐得眉开眼笑,涎沫横流。当日李大人洗过澡,和空冀清谈一阵,已是垂晚,又觉得寂寞。空冀道:“我去打电话叫老四来罢。”李大人道:“也好。”空冀去打了一会电话,刚巧老四不在生意上,看戏去了。李大人又亲笔写一张局票,叫清和坊文娣,一刻工夫,文娣先打电话来,知照李大人稍等一等,梳好头就来。当时空冀道:“我们要热闹些,多叫几个漂亮局,还是去请两位花国元勋来。他们夹袋中,一定有好人物。”李大人道:“不是前天席上的乌、言二公么?那两位谈吐举止,却还不俗,你邀来闹闹也好。”空冀写两张请客票,给西崽送新益公司编辑室。停一会西崽引进一位高鼻子,长长玉立的客人来。空冀招呼道:“亚白兄,里面请坐。”
李大人也恭维一阵。亚白坐下沙发内,对空冀道:“足下兴致真好。今天元旦,便在这里写意。”空冀道:“人生行乐耳,如此良宵,不寻乐趣,太觉闷损,我们特地请老哥来征歌选色,乐此长夜。”亚白道:“今夜叫局,倒也别致,只怕多半叫不到。倌人阿姐,大家为了除夕一宵未眠,精神疲乏,缩在小房子里睡觉。况且苏州人有一种风俗,相传今夜老鼠做亲,不好惊吵鼠子的结婚典礼。大家不待上灯,便入睡乡,我们要去叫她,非早不可。”
空冀道:“那末请早,来不来趁她们便。”说着递过一叠征花小柬。亚白道:“叫大总统好吗?”空冀摇头不迭道:“我们不求名,还是在野的好。你们选出几位,舆论很不满意,人家说名下无虚,照我眼光瞧来,名下尽虚。”亚白道:“沧海遗珠,在所不免。我们今天举两位逸材罢。”说着,写一张久安里蕙英,一张汕头路弄玉。正给西崽发出,忽听下面一阵喧哗,接着劈劈拍拍的响。李大人正想推窗望望,忽见文娣、花叶两人,蒙在一件白狐披肩里,仓惶奔进房间来,急得话也说弗出口。李大人惊道:“什么一会事啊?”文娣道:“你看下面马路上呢,许多小流氓在那里甩金钱炮呀。
看见弗得女人,一看见就拚命乱甩,阿要气数,我面孔上也甩着一炮。”李大人忙替她把披肩卸去,摸摸她粉腮上,当真有一块紫葡萄色的肌肤,心中很觉不忍。文娣的阿姐老六,胖胖的庞儿,也红得像石榴花一般,云鬓飞蓬,娇喘不胜。文娣道:“老六,你抢掉东西吗?”老六道:“还好,一条围巾亏得拉牢,一松手就要抢去。”李大人道:“他们还敢抢劫吗?真没有王法了。”老六道:“暗中他们哪一样不要抢,昨夜四马路一带,你大人没瞧见,真不成世界,聚着几千乱人,把金钱炮乱甩。金钱炮甩完了,就把雪团子乱掷,汽车的玻璃窗也敲碎了好几十辆,倌人的丝围巾也抢去不知多少。我们楼下房间里的老二,同客人兜喜神方,眼睛里也撒进好几粒石珠子,险些变瞎子,今朝刚从医院出来。”李大人听说伸伸舌子。亚白道:“下面炮声又起,我们快到阳台上去瞧瞧。”说着推开窗子,一起走出房间,一望马路上电灯惨澹无光,沿汉阳路聚着一堆人,人人手中握着一把金钱炮。只要见是女性,便围上去夹头夹面乱甩,一阵炮火连天,妇女个个抱头号哭而去。汽车经过,只要望见车窗里有钗光鬓影,便拦住去路,乱抛乱甩,吓得车中妇女把身子缩到坐垫下去。
这当儿,刚巧奇侠楼老四,同阿金娘两人缓步走来。空冀远远望见,大吃一惊,指给李大人瞧道:“她们俩难免此劫。”李大人不禁叫声哎哟,空冀道:“下面全是乱民,无可理喻,我们也爱莫能助。”正说着,两人已入火线,围上十来个人,炮石交攻,老四吓得大叫姆妈救命。阿金娘把手中一个热水袋,拔去塞子,乱洒一阵,无如人多手快,杯水车薪,一霎时热水袋早不知去向。这时空冀火冒上来,恨不得夺身跃下阳台,杀一个你死我活。李大人忙叫西崽来叫他援救,西崽摇摇头,笑道:“莫说我没法想,便是看门的巡捕也不敢问讯。”李大人只得叹口冷气,亏得这时又来一辆汽车,车中有三四位珠光钻气的美人。一群乱民的目光又转移过来。阿金娘和老四才得脱险,走进一苹香,奔上楼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口中只管痛骂不绝。众人替她压惊,李大人叹口气道:“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行径,难道当局不干涉吗?”亚白道:“干涉也是没用,他们这样子,简实是中国军人的雏形。政府眼见跋扈专横,骚扰良民,也禁不胜禁。好在只有一两天,否则上海女性,将绝迹于道。”阿金娘带喘带骂道:“这班杀颗颅头的,早晏要到九亩地上杀场。这样无法无天,可是死日到了么?”老四道:“我们抢去一只热水袋,还算大便宜。今朝我听得一位小姊妹讲,她在大新街口,裤子也扯破,夹裤衬裤,扯得统像百脚旗一样。发急逃到一家旅馆里住下,叫茶房回去拿了新裤子来才回去。”说得众人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