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冀道:“这一出趣剧倒很好看。”老四道:“你还说好看,她羞杀咧。”亚白插嘴道:“他们一般流氓,大约人人想看此趣剧。所以不惜金钱,一股勇气的在马路上奋斗。”李大人道:“岂有此理,这班人非重办不行。”亚白道:“我在此担心,还有两个局没来,怎样好?谁想今天叫她们堂唱,简实赚她们到战线里来,牵入旋涡。”空冀道:“你去打个电话挡驾罢。”亚白道:“那也任凭她们了。”老四这时梳洗了一阵,喊西崽来要一只面盆。西崽道:“壁上有磁盆自来水哩。”老四道:“我另有用途。”西崽道:“面盆一时没有,脚盆好吗?”老四道:“也好,大一些更佳。”
西崽去拿一只搪磁大盆来,阿金娘问她作甚?她也不响,凑上自来水,倒满一盆,端到阳台上,向空泼去,下面一堆乱民,顿时像醍醐灌顶,人人打了一个寒噤,身上大家像落汤鸡一般。当下房间里人,齐说老四拆烂污,他们怎肯干休。果然下面骂声不绝,一时砖石纷投起来,吓得众人走出房间。幸亏西崽去打了个电话给捕房里,不消片刻,一群流氓,销声匿迹。众人重复走进房间,见玻璃窗碎了两块。西崽对老四伸伸舌子道:“闯祸不小。”李大人道:“痛快。非下此辣手不行。阿金娘道:“老四,他们见你面吗?”老四道:“黑里谁辨得出面目,我还算留些良心,不曾用热水,用了热水,哼!个个要他们好看。”空冀对她笑了笑道:“亏你行此好心,晚上还要好报咧。”这时亚白也道:“停一会出门,当心他们暗算。”老四不禁有些寒心,跌入李大人怀里,撒娇着要他用汽车送。李大人道:“使得。我一辆汽车,是包月的,随时好用,停会一起护送你们回去。”文娣等大家安心。这时亚白守自己叫的两位倌人不来,只得和文娣说笑。原来文娣和亚白,也是老相好,从前有过关系的。这番文娣因花选榜上无名,对于亚白很不满意,冷冷的,只不做声。空冀早知此意,替他们和解。文娣道:“我们包脚布面孔,破毛竹喉咙,当然挨弗着当选甚么大总统大元帅。”亚白道:“选举是客人选的,不是我们报馆里人好马马虎虎派的,你不能怪我。”文娣道:“那末你不算我的客人?不能替我选举吗?”
亚白没话回答。李大人插嘴道:“人家说大公无我,他现在简实是大公无你,真正岂有此理。文娣,我帮你赶到云南路起义,不承认他花政府。……"
说得亚白、空冀全笑了。亚白道:“我从这次花选以后,弄得怨望丛生,亲者不以我为亲,爱者不以我为爱,外界更有一种谣言,说我贿赂公行,其实真是天晓得。”空冀道:“前天我也听得人说你卖官鬻爵,腰缠颇丰。还有人说,从前人有句话,叫做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现在像某报的花选,妓女天天到编辑室来运动,元老夜夜到堂子里去磋商,简实是争名者于编辑室,争利者于小房间,这两句话比较得刻薄不刻薄?”亚白听得,气急着道:“你想你想,此种不经之谈,气不气,莫怪当局要心灰意懒,往往一个人心里不满所欲,便造作谣谣,极力破坏。像有一位上海从前的观察公子,此次因为他意中人落选了,前几天还小题大做,打一个电报到北京政府,说我们混淆国政,侮辱总统,政府居然有回电,着上海交涉使查覆。亏得公司挂的洋商牌子,交涉使也无可如何。否则说不定罪有应得呢。”空冀和李大人听得,大家好笑。空冀道:“我也劝你,只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正好说得笑骂由他笑骂,元老我自为之."
李大人这时按铃呼西崽开七客公司西菜,阿金娘等大家说不吃,李大人道:“新年新岁,非吃不行。”西崽道:“请到大菜间去坐罢,房间小,怕人多坐不下。”李大人道:“也好。”一起走入大菜间。空冀瞧了一瞧菜单,吩咐照配。须臾自有西崽斟酒送菜,亚白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喝下一杯白兰地,捧着一盆鸡丝蛤蜊汤,大发议论道:“可是堂子里人人要想做大总统副总统,哪里知道只有三个额子,也像我那盆里的蛤蜊一样,只不过三只,给谁吃了好。”
说得李大人刚嚼烂一口鸡丝,笑得喷了满桌,对亚白道:“足下且食蛤蜊,莫谈国事罢。"亚白才住了口。老四一见蛤蜊,便皱着眉头道:“这东西我不要吃的。”空冀对她笑笑道:“我最喜欢吃,你留着我来吃你的蛤蜊罢。”老四对他瞅了一眼,西崽走来,老四叫他换一客牛奶芦笋汤。空冀又笑道:“我早猜到你要吃这东西的。”老四道:“你张油嘴,少嚼嚼罢。”这时文娣老六两人吃下三道菜,已嚷着吃不下。李大人道:“你们的胃怎样薄弱?”老六道:“你来叫局,我刚吃点心,要想回去睡觉。”李大人道:“为甚么睡得这样早啊?”
老六道:“今天老鼠做亲呀。”李大人听不懂,空冀道:“老李你可是南边话说得很好,她这句话,你不懂了。她说今天耗子结婚,这是南边人一种荒唐的传说,真好算无稽之谈。”李大人笑道:“耗子结婚,关你甚事,要急急忙忙登床入梦,难道怕耗子来叫你的堂唱不成?”老六道:“不是呀,踏断了老鼠尾巴,来世要嫁弗着好人的。”李大人笑道:“你难道已知来世仍旧是投个女身吗?”
老六也无话回答。空冀道:“我们今天大家做一做耗子,到房间里去结婚罢。”
老四道:“今天大年初一,不作兴的。”这句话一出口,文娣、老六两人,搁着刀叉呆了一呆,大家叫声哎哟。李大人问她什么,文娣怪老四不早些提醒,我们今天吃素呀。李大人道:“原来如此,现在牛排也吃了,索性开晕罢。”老四道:“我也忘掉,只好马马虎虎罢。横竖天夜哉。”空冀等不约而同大家笑了一阵。又对老四道:“老四,你索性马虎到底罢。停会给白汁牛尾你吃,你也不好推让了。”老四伸手过来要拧空冀大腿,刚巧西崽上菜。李大人等吃罢菜喝下一杯咖啡,吩咐西崽帐向十号房间结算,当给了四块钱小帐,西崽乐得眯花朵眼,赔笑着送出门来。各人走进房间,空冀道:“李大人你给的小帐太丰富了。”正说时菜间里的西崽,送上一包水梨蜜橘来,李大人道:“酒后口渴,正用得着,你去替我一起扦一扦送来。”西崽连忙去照办。李大人道:“这就是四块钱的颜色。”
须臾装上四只高脚碟子,各人分食,凉沁心脾。这时亚白发言道:“今天我的局大概不来了。便是来怕没有一人带乌师先生肯唱,那末开了新年第一次征花,便哑口无声,未免扫兴。我的意思,非闹闹不行。”空冀道:“那要问你了。”亚白摸出两张卡片,写了两行小字,托西崽差人送到公司里游艺场,杂耍台后台王老板,西崽衔命而去。李大人问道:“亚白兄,你干甚么一会玩意儿?”亚白道:“足下从北方来,请听北方音,更请换一换眼光,评评北地胭脂的色彩。”空冀道:“难道你又去叫什么京津杂耍来吗?”亚白道:“是的。”李大人道:“那是很配我的胃口了。”一会儿,西崽引进一位玉立亭亭的姑娘来,对房间内三人,鞠一鞠躬,站在一旁。另外一人手执一只三弦叫声大人请安,站在旁边。亚白介绍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银姑娘。”李大人乜眼瞧去,年纪十七八岁,梳条滑辫,头上短发靱,垂垂覆额,身穿银红灰鼠旗袍,四缀水钻,圆圆的庞儿,唇红齿白,真是粉装玉琢的一位美人,不禁喝一声好!亚白便对银姑娘道:“这位贵同乡李大人,要听你的大鼓,你好好唱一支。”说着,倒杯茶给她润润嗓子。银姑娘并不喝,走到门口叫声来,又走进一位跟包的,搬进一个袋子,又把热水瓶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姑娘,姑娘喝下。又和李大人客套了几句,一面自有跟包的摆好场子,那弹弦子的坐下正中,旁边银姑娘站着,一手拍板,一手敲鼓,叮叮咚咚,唱一折长板坡,歌喉宛转,玉润珠圆,有时曼声低唱,有时高亢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