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艳处如啼鹃,巧笑处如啭莺。摹美人口吻,温润细腻。状英雄气概,激昂慷慨。须臾戛然而止,余音绕梁不绝。众人一阵鼓掌叫好,亚白道:“李大人,可要再叫她唱一折八角快书?”李大人道:“好。”银姑娘又唱一段乌龙院,唱得轻圆流利,如怒涛骤泻。惊叹一会,当下亚白摸出十块钱给跟包的。李大人要抢会,给亚白推住了。银姑娘又向各人鞠躬称谢,一会子辞谢而去。亚白道:“还有雪姑娘没有来,此刻大概还没落场,她一定来的。那位银姑娘色艺俱佳,莫怪南边人捧她的多。”李大人道:“北方大鼓,首推刘宝会,吃字准,口齿清。其次白云鹏嗓子洪亮,功架老练。现在大千世界,有一位姑娘,叫什么柳翠纤的,生得丰容盛靱,色艺不在银姑娘下。”亚白道:“那个自然。此人上海要算顶红了,近来很有人转她念头。我去年坐在场子里听了两会。耳鼓也险些震聋,只要她秋波一转,音调一浪,场中不约而同,有一片怪叫,接着一阵掌声。我细细注意,座中东西两旁坐着两位美少年,真像何郎敷粉一般,许多人大家听他号令,此唱彼应。最可笑东边那人喝彩,西边那人便默不作声。西边那人喝彩,东边那人便表现出一种鄙夷不屑的样子,决没有同时鼓掌喝彩的。后来我同一位朋友谈起,那朋友道:你不认识吗?这两位便是上海大大的有名的袁公子。他们同胞弟兄,各树一党,专来捧翠纤的场,我才始明白。后来那朋友又道:还有一句笑话哩。看客为他们天天来捧场,特地送他一联诗句,叫做:两岸猿声啼不住,翠纤已下杂耍台。当下我听得好笑,掩口而出。”李大人道:“那人可能叫她来吗?”空冀道:“怕办不到。听说今年便要下嫁袁公子了。”李大人道:“名花有主,倒也美事,只是从此猿声不再啼.杂耍台下,未免太凄清吧。”
正说时,雪姑娘进来。那人已三十来岁,徐娘丰韵,自是不凡,当和李大人谈一会纯粹京话,等跟包的摆好场面,便轻拍檀板,徐敲角鼓,唱一折过江赴宴。李大人又吩咐连一折古城会。
雪姑娘唱罢。回眸对李大人笑了一笑。这一笑娟媚入骨,眼波欲流。李大人叫声好,雪姑娘道:“咱们唱的是梨花大鼓,和银姑娘又是一派,怕不中听。李大人想必有几天耽搁,改日再来请安。”说着笑容可掬。李大人便摸出两张十元钞票给她,她推谢着,不肯受,后来跟包的走来,打了个恭,说声:“谢大人赏赐。”取了钞票同雪姑娘退身而出。李大人道:“讲到客气,有规矩,要算北方人了。”亚白道:“她平日只有两块钱唱一折,现在得到十倍之利,再不客气,自己也要说不过去。”老四在旁插嘴道:“二十块钱给我,我也会像她一样和大人客气的。”李大人道:“他们倒不在乎钱,你到北方去,任便甚么地方,统是这样的。”老四道:“他们还不算客气,东洋菜馆里的酌妇和艺妓,全跪下接送客人哩。”李大人道:“那又觉得太卑鄙,使受者难堪。最好北京窑子里姑娘,趋奉得客人心骨皆软,客人自然肯多给她几个钱。”阿金娘插嘴道:“李大人,我们南边倌人,总不周到,要请你大人原谅。”老四也道:“像我就忒马虎,只会板板六十四这几来。”空冀道:“我也有数你的,程咬金三十六斧头,完结了就没有新花样翻。”老四走过来,把空冀一推,推倒在床上。
此时亚白要告辞,李大人苦留他再坐一会。空冀坐起来道:“我们再来讲讲嫖经吧。”文娣老六要先去,李大人道:“我叫汽车送罢。”老六道:“此刻外面安靖得多,不必送了。”李大人道:“你们走好,明天我总在这里,不叫你们,你们自来罢。”老六老七齐声道:“晓得,大人明朝会罢。”说着走出房去。这里空冀和阿金娘,谈起一事,笑不可仰。李大人道:“说出来大家听听哩。”阿金娘道:“那末要请乌大少、马大少别动气,我来细讲。”亚白问空冀甚么一会事?空冀约略说了几句。亚白道:“哦,这两位先生,我本来泛泛之交。前次席上,我就声明新交不知底细,现在果然出了岔了不成,那不干我事,我决不动气。”阿金娘笑了一笑,慢慢讲道:“这件事只好当他新鲜笑话,说出来很发松。
去年十月里,马大少请客,来两位客人,和乌大少稍微有点认得。”乌亚白插嘴道:“那人我也在别处席上新认得的。”一位姓俞,一位姓王。自从这天一来之后,接连来打过三四次茶会,我们生意上不在乎此,大少爷肯来到,总是接神待佛一般招呼着。那两人每每一同到来,听他们有说有话,很密切的,每次坐下,不大肯走。亏得我们生意上客人少,房间空,总让他们坐一个畅。后来承他们情,照应我里老四,带一叠请客票去。两人各请了一次客,可是他们请的那一户客人,穿短衣服居多数,我听得姓王的说,这许多客人是他公司里的工人,为了罢工,特地请请他们。
后来姓俞的做主人,也是这样说法,我就信以为真。一个月里叠连请了三四回,不但菜钱和钱欠欠,有时连下脚也挂帐。老四当时很相信他们,说那姓王的,开木器洋货衣庄古董各种百货公司,很有几十万家私。姓俞的开绸缎庄新衣铺,身家也是不小。我当时心里一想他们既是这样有钱,决不致于连下脚都要欠欠,因此留心他们的举动,一次那姓王的又请双台,天没有暗就来了十几个短衣窄袖的人,把两桌菜一扫而空,白兰地也开了好几瓶,真好笑,连房里的香烟罐头,雪茄烟匣子,一起带了跑,结果还少三副银杯筷。那晚主人喝得烂醉,呕吐狼籍,弄得又不好对他说。明天天没有亮,他一溜不见,一钱也没有开销。谁料晚上又引着三四位朋友来,吩咐老四摆酒。我当时见他一起朋友里有一位熟客,姓吴的吴大少,做了我们好几年了,当下招他到小房间里,问他底细,他也说是新交,就在我们房间里,并房间认识的,我道那末你略知一点底细吗?吴大少道:确乎开百货公司的。我说开在甚么地方?你可曾去过?吴大少道:他前会在这里托我写四块招牌,我还记得是甚么欧美木器时式衣着玲珑古玩精美车轿,我眼见他写好,就托人送给招牌店定做。他还说新开分店用的。我问他总店在什么地方?他说在五马路,我也不便多问。今天在马路上碰见他,他邀我来吃酒,我想这样阔客,你不必去疑心他,他有产业,有身价的人,总逃不到哪里去的。吴大少说了一番话,我心里一宽,那天除吴大少之外,仍不免姓俞的姓张的几位,那几位不比吃双台的短打客人,身上大家非常漂亮,不是狐皮,定是灰背,只有一样可疑,天天换行头,所着的衣服,又不大配身,长长短短,一走进房间,大家洗一遭手,很喜清洁,麻雀不叉,票也不买,坐下便吃,吃罢便去。
这样胡闹了十多次,我叫帐房先生替他们约计约计,姓王姓俞两人菜钱各人要一百多,下脚毛一百,答应的和钱,甚么一打两打,算不清了,算算要一千多,直到十二月初上,我再忍也忍不住了,便开口替那姓王的,挪借一些,也不说多少,他一口允许,明天托汽车夫送一千块钱来,我听说快活得眉开眼笑。再一想,疑惑他怎么有了汽车不坐,常常见他坐黄包车也难得,不免问他道:王大少,你的汽车为甚么不用?他面孔红了一红,接口道:“我停在公馆里,几位姨太太,你争我夺,我索性不去坐他。好在我们百货公司里,现在也要有得卖快,几时你姆妈要,我送一辆你,我道那要折杀我几根老骨头了,不知你们公司里,外国木器有吗?他道统统有,式样傍泰昌毛全泰来得新式灵便,你明年要铺房间我们公司里一手包办,连小阿囡坐的包车也送你一辆。我称谢不迭,又问他绸缎有吗?他道:统有,并且包做好,最新式的衣服,四季俱全。小阿囡身上,你姆妈身上,只管来配配寸尺,包你做得称心适意。我们公司里,明年起,预备大规模做一做,包造房子,包造人马,那是非同小可,要几千万资本好办,我诧异道:房子好造人马怎样好造?他愣了一愣道:到别地方去贩来呀!我道:这样大生意,上海滩上要算难得见了,不知现在有多少资本?他道:三百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