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道:“他是跌法很大,一身债,只要一过大年三十夜,立刻便清,凭你年夜岁边,讨债的钉着他跑,他自会有极法子想,可是这个极法子,并不是还债,简实是赖债,他有时在马路上假意和人打架,捉到巡捕房里关一宵,明天放出来,已是恭喜发财,大年初一了,谁敢向他讨债。有时没钱开旅馆避债,假扮生病,替慈善机关里讨一张施症住院券,到病房里住下两三天,一过大年夜,顿时百病全除,生龙活虎,走回家来,你想他的本领这样大,我家姐夫,怎好轧他的淘。吴大少道:那末现在姓王的,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妇人道:不在捕房里,总在医院里。吴大少叹口气道:原来这样子一对大阔客。说着,对我瞧了一眼道:阿金娘,也算你霉头触进。那时妇人已瞧科到六七分,不是好兆,吴大少站起身来道:今天叨扰你的茶,并且耽搁你许多工夫,你们那笔款子,还是一定还他的,不过其中还有一点小交涉,明年再说罢。三人走出纸扎店,那妇人露出十分失意的样子,两眼钉着我们,我们反觉得可怜他起来。跑回自己房间里,回想他从前说的话,句句有意思,可惜想不出他开的纸扎店……"
李大人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亚白道:“上海花丛里,空心大少真多,只是总没有这样子空法的啊。那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老四道:“乌大少去年一节工夫,我们替他白做也不够,房间里人分担赔帐,一人担着好几十块钱哩。”亚白道:“那末祸根都在我身上起,今年只有我来补偿你们,过正月半,做一打花头。”空冀道:“那是不可少的了。”阿金娘笑道:“说说罢了,对不起你乌大少的,今天本不该讲客人的坏话,只是说说笑笑,你想他们一个开爿纸扎店,一个做做裁缝司务,这样大吹牛皮,海阔天空,还说送一辆汽车给我,送一辆包车给小阿囡,这样纸糊的东西,除非上西方用得着他。你们想,阿要触霉头。”老四道:“听他的话,句句有骨子,他简实暗暗里寻我们的开心。”
空冀道:“老四,你的心怕还给他们大开而特开哩,你暗底里大概总得着他几件纸衣服的。”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连纸衣服也没见一件,那姓俞的裁缝司务,总算有良心,送了我两双拖鞋面。”说得李大人等全笑了。亚白道:“只把两双拖鞋面的代价嫖堂子,好算得闻所未闻。”
李大人也道:“上海地方,简直无奇不有。只是他们一过新年,怎好出面呢?”阿金娘道:“只要面皮一老,我昨天晚上送小阿囡到医院里诊病,还见他在病床上跳上跳下很起劲,当下叫应他一声王大少,老四牵记你,你怎么来也不来?他听得,假装生病,钻到被窝里了。那时天色将明,我想年初一已到,况且他借着生病的题目,我总也开口弗出,只好把一口气咽下肚子去,现在想穿,不替他们再讨,他们大少爷转念头转到我们婊子身上来,总也弄不好,眼看他有好日子过没有。一个人靠良心吃饭,良心一坏,就到处没有饭吃。我们做生意,好在这项意外损失,也讲在其内的。不过数目大一些,大家赔出一笔钱,心疼一些。”空冀道:“姆妈的话不差,明中去了暗中来,现在李大人就是天意叫他来补偿你们的呀。”阿金娘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倒不是啊,李大人真正是我们的救星。去年年底,没有李大人来照应,老早关门大吉。”空冀道:“那末你要想法子谢谢李大人哩。”
阿金娘道:“只有屁股里吃人参后补,让我自己铺好了房间,叫小阿囡来谢谢李大人。”空冀道:“你这一节定夺在什么地方?”阿金娘道:“大概在小花园,明天我拿片子给你,要你马大少帮帮忙。小阿囡我好作七分主张,包你们称心满意。”空冀道:“小阿囡很不差,这场酒,一定我来包办。”阿金娘道:“谢谢你,那真对不住马大少了。”说罢,搭讪着辞别众人,同老四一起走出房去。
亚白也作揖而别。这里李大人和空冀说说谈谈,已过十二点钟。李大人道:“今晚乐得畅快,昨夜眼也没合,我们早些睡罢。”空冀道:“是我回去睡了,明天来望你。”李大人道:“你住在这里,另开一间房间吧。”空冀道:“不好,两天没去回,今夜不能不去挂挂号。”李大人道:“那末不苦留你,你回去当心踏断耗子尾巴。”空冀一笑而去。这里李大人登床安睡。
一宿无话。次日醒来,已是十二点钟,等等空冀不来,独自吃罢一客西菜,走到洋台上望望,一辆红色汽车,早停在门口。当下走下楼来,吩咐西崽有客来,请房间内稍待,我出门一趟,片刻即返。西崽道:“理会得。”李大人坐汽车回平安公栈,料理一切公务。直到敲两句钟,回到一苹香。西崽道:“房间里有客。”李大人走进房间,见坐在沙发上的,正是奇侠楼老四。老四道:“李大人,你昨夜可是住到别处去的?”李大人道:“上海人地生疏,半夜三更,叫我住到哪里去?”老四道:“我不信,你一定有好去处,不见得肯安安逸逸一个人住在这里。”李大人不禁噗哧一笑道:“好去处便是你那里,你不留我去,我只好一个人缩在这里,冷落一宵,此刻还要寻我开心,岂有此理。”
说着,跌到沙发里,同老四腻着。老四叫道:“快点,我身上坐不起,你这样大的身坯,要压死我了,让我来坐你身上。”李大人站起身来,老四走到房门口,把门上一把司别灵锁的保险轻轻推上,慢慢走到李大人身边,摆一摆屁股,扭一扭腰肢,斜拴在李大人怀里。李大人道:“你说我身坯大,你也不见得小,坐在我怀里,我两只腿有数目,很担些斤两。”老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李大人一横道:“大人压得起吗?你们男人的一双腿,总比我们女人利害些。我们出名软脚黄牛,那真压不起的。你李大人不要紧。”说着把身子颠了两颠,李大人顿时一双腿里有些麻中带痒,伸手掇着老四的屁股道:“颠不得,颠不得,再颠颠我两条腿要变四条腿了。”老四道:“饭桶,这样没用。”李大人捋捋胡子道:“年老了,你别笑我。我年轻时,也战过潼关,杀过鞑子的,你莫小觑我。”老四伸手摸出一块妃色荷叶边的小帕子,替李大人揩揩胡子,一股甜香,直透李大人脑府。老四道:“你胡子上的油,不知谁嘴上去沾来的?”李大人道:“怕是你嘴上的。”老四道:“我嘴上只有胭脂,你要染点吗?我来把你一撮白花胡子染红了,等你做戏台上的红牙须去。”说着不问情由,替李大人染胡子。一回儿李大人道:“我两条腿里的力气,统并到第三条腿里去了,再熬不住,你饶饶我吧。”老四道:“也好,我就饶了你一回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