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马空冀在家里吃罢饭,马夫人硬要他叉小麻将,他慑于阃令,不得不从。骨牌哗喇一倒,早走过一位前楼嫂嫂,一位宁波姆妈来,扳庄坐下。宁波姆妈道:“犯关犯关,缺一只牌。”马夫人道:“缺只白皮,昨天给大囡丢到楼下去的,让我去找来。”前楼嫂嫂把已砌好的牌重复摸了几摸,忽地把双小脚一缩,对空冀瞅了一眼,空冀心里一慌,一粒骰子又落到地上,蹲身下去拾骰子,宁波姆妈对前楼嫂嫂面上相了一相道:“嫂嫂,你今天酒喝得太多了,叉麻将留心些,不要打差牌。”前楼嫂嫂站起身来,扭转屁股,走向楼梯边问道:“大囡娘,牌找到么?”马夫人走上楼梯来道:“找到了。”
两人重复坐下。空冀骰子还没拾起,只管东寻西找,大家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杳无影踪。宁波姆妈道:“亚格乱经,真像叫化子吃炒三鲜,要样没样。”空冀道:“大家寻寻鞋子里有没有?”须臾前楼嫂嫂面孔一红,在一只绣花小脚鞋肚里,倒出一粒骰子来,倒在桌上。空冀喊道:“么!么!"前楼嫂嫂又对他暗暗瞅了一眼,空冀道:“叉几圈?怎样大小?”马夫人道:“叉两圈,一千摧。”前楼嫂嫂道:“五百摧罢。”空冀道:“大一些就一千摧。”宁波姆妈道:“一千摧我钱不够,让我去拿块钱来。”马夫人道:“我也要去兑一块钱。”两人又站起来。前楼嫂嫂伸手在贴肉粉红小马甲里摸钱,对面空冀闭着一只眼睛,向嫂嫂马甲里,打了一会千里镜。嫂嫂对他翻翻白眼,空冀笑嘻嘻,又把一粒骰子塞进鼻子管里。马夫人走来,空冀来不及挖出,一笑打个喷涕,一粒骰子喷到桌上,拌在一管鼻涕里,像奶油鸽蛋汤一般。空冀忙把一张粗纸,揩干骰子,掷点起庄。一会儿,没有甚么大输赢。空冀心里记挂着一苹香李大人,不知昨晚老四,重复来陪他没有?老四入手之后,我便好办移交,结清总帐。正想时,摸进一张四索,用不着他,打出去道:“老四!"马夫人和前楼嫂嫂,不约而同,对他笑笑。空冀自觉失言,抄过一圈,又摸一张西风,用不着他,只留着不打,拣张六索打出道:“第六!"对家前楼嫂嫂不声不响,摊出牌来,一副清索子三番。
马夫人把空冀的牌,推出一瞧,急得蹬足道:“你怎样叉法的?好好听张嵌五索的牌,见两西风弗打,偏打一张六索,七弄八弄,弄个弗听张,并且铳对家一副大牌,你心在肝上吗?嘴里老四、老六的。”空冀哑口无言。宁波姆妈道:“我给你们死蟹夹煞人。”马夫人推开牌来,给宁波姆妈瞧道:“你看我那副牌,白皮克,中风克,单吊一只西风,他西风来,你一样要输干。”这时前楼嫂嫂算算和数道:“二百四十和。”马夫人道:“不要算得我已干了。”宁波姆妈也道:“干了干了,空冀解去一千二百文,只胜四个铜板。”对前楼嫂嫂道:“我不干,尚有一滴滴一米米一眼眼一屑屑。”马夫人道:“你六神放点身上罢。”
空冀道:“我只要有一个铜板,便不怕他。”当下又叉过两副,马夫人和宁波姆妈各和一副。空冀瞧瞧手表,已过三点钟,发急起来,放出一些小手段,砌牌时,留心一下,顿时白板暗扛,发财克子,和出一副三百和限子大牌。瞧瞧前楼嫂嫂面前,只胜一千三四百文。空冀逢庄,又连一副大双番,就此如数合讫。前楼嫂嫂得而复失,心中十分懊恼。空冀急急忙忙,要想逃出脂粉阵。谁想又给前楼嫂嫂看出破绽,和马夫人低低说了几句话。马夫人又下一条阃令,着他伴同游逛新世界。空冀急得搔首挖耳,只因阃令严于军令,不敢不遵。当下空冀夫妻儿子三人,又加前楼嫂嫂,一起雇车直到泥城桥畔,售券走进里面,人头挤挤,轧得插足不下。空冀引着三人,在群芳会唱场坐下一坐,又恐碰见熟人,引到屋顶上坐下,泡一壶茶,呷了一口,站起身来,望望跑马厅野景。
这当儿,忽有人拍拍空冀的肩膀道:“老兄,老四等你好久了,你怎么一苹香来也不来,独自在这里游逛?”空冀听得,忙对座上瞧瞧,见夫人正仰着头,听得明白,心中老大吃惊,连忙赔笑道:“我刚才同内子到此,正想来候候你,巧极巧极,你们茶泡在哪里?”那人指指对面,空冀一望,老四坐着,对自己微笑,不禁又是一惊。那人道:“你原来陪嫂夫人在这儿,那末不便惊扰你,停会你来吧。”说着走过对面去。老四道:“李大人,你眼睛没带来吗?你瞧桌子上两副冷面孔哩,铁青着活像七月半的鬼王菩萨,阿要气数。”李大人偷眼望了望道:“老四,我们换块地方好吗?”老四道:“怕他们甚么!我偏不走,偏要做做他们的眼中钉。”李大人笑了笑道:“今天也算巧极,老马给内务部这样子监督着,真没趣极了。”老四道:“我们只管喝我们的茶,别去理会他。”正说着,一阵粉香,走过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长裙委地,珠钻耀目。
李大人打量打量问老四道:“这两位大概是大家闺媛。”老四道:“说不定三点水。”李大人道:“什么叫做三点水?”老四道:“淌白就是下等妓女。”李大人道:“哦淌白有这样漂亮,你瞧跟在他们后面的美少年,倒也不少。”老四道:“这叫拆白党钉梢,算最最讨人厌的了。”李大人道:“这样如蝇逐臭,如蚁附膻,的确很讨厌。”老四想了想,格格格笑个不休。李大人道:“你痴了么?有甚么好笑?”
老四道:“我想起去年一桩笑话。”李大人道:“笑话不妨讲我听听。”老四呷了一口茶。笑道:“去年八月里,大千世界新开,我从小南门吃喜酒回来,同一个小姊妹叫老三,老三一个小女,三人进去白相。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我们泡一壶茶,在屋顶上亭子里坐下。谁知来了一个拆白党。一张刮骨脸擦了一脸子雪花膏,衣服好像在花露水里浸过的,头发梳得滴滑,反负着手,先在亭子边转了一转,好像拔拔苗头。我们知道他不怀好意,他见我们穿了裙子,插了花朵,一时吃弗准甚么路道,还道是人家姨太太,所以很有长性的只管守着。我们瞧也不去瞧他一眼,谁知一会儿茶房来说,茶钱已有人会过,我们不觉一怔,问他谁会的,他道:一位少年。我道:你去还给他,我们不认识他,谁要他会钞。那茶房去后不多时,来回覆我们道:那人会了便走,现在已不知去向。我道:那么你留着还他。这里该给你两毛钱,你拿去。茶房接下,眉开眼笑。我们携手走下屋顶,进影戏场看影戏。谁知眼睛一霎,老三的小女二囡手里,捏一包可可糖,问她哪里来的,她指指背后坐的一人。我和老三回头一望,便是先前那人,堆着笑脸,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气。那时我夺下糖来还他,他又走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