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笑道:我们只管吃,瞧他用什么法子来,我自有手段对付。一会儿他又来了,伸手送上两支前门牌香烟,一匣洋火。老三老实不客气,划根洋火吸烟,正吸上两口,茶又来了,接着茶叶蛋,五香豆,黄连头,一色一色的送过来,老三只管拣配胃口的乱吃,我当时羞着一声不响。等到电影做完,我们跑出影戏院,那人像同来的一般,小心引导着,问老三道:你们回公馆吗?辰光还早,还好逛逛,不久要放焰火了,看了焰火去正好哩。老三也不回答他,他只管一叠连声的胡缠。我们在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他跟在后面,跟了两个圈子,当下我低低对老三道:老三,你引鬼容易退鬼难,有手段好放出来了。老三道:你别担心,这算得甚么一会事,那时走到跑冰场畔。坐下藤椅子里。那人老实不客气,一齐坐下,挽挽二囡的手道:小宝宝,你爸爸一淘来的吗?二囡摇摇头。他胆大起来。又问道:小宝宝我买你吃的糖甜吗?你再要吃吗?二囡点点头。那人道我买了糖你吃,你也该替姆妈讨块糖我吃吃,你姆妈有糖在那里,你讨给我吃了,我再去买给你。二囡只四岁,哪里懂得什么,向娘讨糖,娘哪里有甚么糖,二囡只管哭着吵着,老三逼不过,扭扭屁股伸手不知在甚么地方,摸出一粒雪白的糖来,大小像樟脑丸一样,二囡见了,抢去给那钉梢人。
那人拈在手中,笑嘻嘻的走来道:这粒糖可是你叫二囡给我吃的么?老三点点头,那人又道:这粒甚么糖啊?老三道:薄荷糖。那人不等说完,早已送进嘴里,一阵咭咭刮刮乱嚼,嚼细了,辨辨味儿,觉得很辣,吐了出来,笑嘻嘻道:我上你当,这粒一定是樟脑丸。老三这时再忍不住,拉了二囡一同走出游场,雇两辆黄包车回去。那人一道送到我们门口,老三谢他一声对不住,明朝会,他无可如何。那晚我宿在老三家里,不敢回去。
你想钉梢的,讨厌不讨厌。”李大人道:“你们有东西吃,有人相送,也不见得讨厌。只是那粒樟脑丸究竟从甚么地方来的?有这样凑巧,刚刚身边带此一粒。”老四笑着说不出口,低低道:“这是妇人常用的白带球呀,你道真的樟脑丸。”李大人道:“白带球妇人们吃的呢擦的?”老四道:“塞的。”李大人道:“塞在甚么地方?”老四羞着对李大人瞅了一眼道:“笨坯,你怎么一点不懂的,我不告诉你了。”这时马空冀走过来,坐在李大人一傍。李大人道:“老马,我要出一个行,问问你,上海有一种白带球,怎样用法的?”空冀道:“这件东西是塞的吧。”李大人道:“塞在哪里?”空冀道:“塞在哪里,要问塞的人去了。”李大人笑了一阵,忙呷口茶,漱漱嘴,摇头道:“老四,亏你那位小姊妹带一件随身法宝,把钉梢的收拾到这田地。我听得心出来,非去呷杯白兰地不行。”空冀道:“甚么一回事?”李大人道:“停会讲你听吧,你老夫人还在吗?我们俩先行,你快去安顿好了老夫人就来,我们等着你吃夜饭。”空冀道:“理会得。”
李大人当同老四走下屋顶,回一苹香。西崽道:有一位清和坊的老七,来望过李大人。吩咐李大人来了,叫我打电话给她,她立刻就来。李大人道好,你叫她来。老四偷偷地对西崽扮了个鬼脸。西崽点点头煞煞眼,把扇房门随手乒的一声带上。李大人道:“老四,你讲的那个白带球,害得我乌痧涨气,你替我叫西崽斟一杯白兰地来。”老四道:“真的恶心吗?你自己截树问根,我本来不讲你听。”说着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他一声。须臾,送上一杯白兰地。李大人喝下半杯,睡在沙发内养一会神。老四趁闲去了个浴,天已黑了。空冀走进房间,一望两人大家软洋洋地躺在沙发内,桌子上剩半杯白兰地,心里明白。李大人道:“老马,你此刻可是内务部特许了来的么?”空冀道:“还是溜出来的。要得着内务部特许的护照,那是千难万难。”李大人道:“老哥,你这样子惧内成癖,闺房之中,笑话一定不少,老夫可得闻乎?”空冀道:“闺房笑,不足为外人道。便是尽情宣布,也不过抄着古人的老文章。”老四插嘴道:“马大少,你和夫人相打相骂过吗?空冀道:“我们夫妻反目,并不相打相骂,只是各不开口,两头分睡。”老四道:“每次反目,总隔几天再要好。”空冀道:“三天四天,没有一定。”老四道:“要好时,谁先开口搭讪着?”
空冀道:“那末当然我先开口。”老四道:“你把开口时的神气闲话,说给我听听,怎样的""空冀道:“那也没有一定,随机应变。譬如你此刻刚过浴,坐在沙发内,我走到你面前,问你一声浴得脱力吗?
你不响时,我去找你的袜子来,蹲下身子替你着袜。你不要我着时,我一定要替你着。这时你摈不住,总要开口了。你一开口,我就坐到你怀里来,那时候就不用说,心心相印了。”老四听得,粉腮上一红。空冀又道:“假使自己觉得怕难为情时,最好先喝半杯白兰地壮壮胆,等到睡在床上,暗里交谈。”老四对桌子上半杯白兰地,望了望,面上又是一红。空冀接着道:“一睡到床上,钻进被窝里,统是我的世界了,要惹她开口时,随时随地有法可想。好在她这时候,也在专等我惹她,我不开口惹她,她也叫没法想,不好先开口来叫我去惹她。……"
李大人发问道:“这两句话,可是你老夫人,要好时亲口对你说的吗?……"空冀道:“随便怎样要好,她总不肯告诉你,只要瞧她的神气,便猜得到她心里。”老四道:“闲话少说。睡到床上,究竟怎样开口呢?”空冀道:“譬如我和你两头睡着,你一双脚,总要伸到我那一头来的,那时就在一双脚上,发生问题出来。我一觉醒来,摸摸你的脚,问道:这双脚是谁的呀?其实何须问得,床上除自己一双脚以外,当然只有你的脚,这就叫开场白,同没有说一样。那时候你一定把双脚一缩,我趁势道:你快快把你自己的脚,缩回到你自己枕子上去,否则我要把我自己的脚,缩回我自己枕子上来了。那时你细味我这两句话,一定要吃吃好笑。我只要你不反对,老实不客气,立刻把自己一双脚,缩回过来,搁到自己一个枕子上来,这时候说不定还把别的东西,搁到你身上来,谅你也非但不反对,一定很欢迎咧。”
老四听得,站起身来,把空冀大腿上敲了两下。空冀道:“我譬给你听呀,不是真的同你睡在一起。倘真的这样,你的脾气又是各别,比众不同。”老四道:“我的脾气怎样比众不同,你倒说说看。”空冀道:“我不过略知一二,详细还是要问李大人。”李大人捋捋胡子道老夫髦已,连一二也不知,莫说八九。”空冀道:“不用客气。你说到老夫髦已,我只好说孺子焉知,和你扯一个直。”老四道:“你们又要拿出书毒头样子来了。”李大人道:“别多谈吧,辰光不早,吩咐西崽送三客西菜来。”老四忙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一声,须臾一色一色送来。空冀道:“李大人喝什么酒?”李大人道:“我方才有半杯白兰地喝剩,就是他吧。”西崽把半杯酒送到李大人面前,空冀喊西崽开一瓶汽水,把一小杯白兰地。李大人道:“我也开一瓶汽水来。”老四忽对李大人飞一眼,李大人就不敢喝汽水。空冀何等乖觉,心里明白,当问李大人道:“刚才你为甚么喝起半杯白兰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