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范慕蠡的学堂,已在那里盖房子。浩三闲着没事,预备些教授汽机的法子。一天闷坐无聊,踱到张园安垲地,登那最高的一层楼上,只见四面人烟稠密,一派都是西式瓦房,远远望去,那汽机的烟囱林立,浩三不觉感慨道:“汽力发明,不知多少年代,如今连电力都已经发明了,我们中国连汽机的学问,都还没有学到。只看这上海,还是外国人的机器厂多,中国人的机器厂少;若到内地,更不知机器为何物,至多不过有两部脚踏洋机,缝纫些衣服罢咧!学堂里或言还有汽机一科,那是绝无仅有;况且纸片上的学问,说不到施之实用。机器都须办自外洋,开不了个造机器的厂,如何望工业上发达?工业上不发达,商业上决不能合人家竞争,终归淘汰罢了!”浩三正在那里浩叹,忽然背后有人在自己肩头上一拍,浩三回头看时,只见这人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极像官场上的人,又像是经商的,却也有些面善,浩三道:“阁下像是会过的,兄弟的脑筋不灵,记不出贵姓大号了。”那人道:“兄弟姓姜,贱号春航,我们是在湖北督辕遇见的。后来还在黄鹤楼上吃茶,领了许多大教,素知浩三先生是中国一位大工师,怎么把兄弟忘记了?”浩三作揖,道:“忘怀了故人,多多有罪!原来是春航先生,几时到这里来的?”春航道:“我们下去吃茶细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刘浩三发表劝业所余知化新造割稻车
却说刘浩三遇见了姜春航,春航约他回到楼下,拣张桌儿坐下。堂棺送上茶来。浩三道:“春航先生几时来上海的?怎么知道兄弟在这里?”春航道:“兄弟是正月间就到上海,只因家兄想办苏州水电两个公司,承陆中丞批准了,交下札子,听兄弟承办;遇着一位朋友,肯代招股本,札子被他拿去,落在外国人手里,兄弟到处设法,这札子总取不回来。寓里坐着,气闷不过,出来散步,可巧上楼见浩三先生直望前走,越看越像。谁知浩三先生走到顶上一层楼去了,只得斗胆跟着上楼,果然不错,是浩三先生。我们要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浩三道:“春翁谈什么水电公司,又是什么札子被外国人取去,一派迷离闪烁,兄弟实不明白,还望详细告知。”春航只得把前事述了一遍。浩三道:“这事不难,待兄弟引你去见一个人,自然有法取到札子的。”春航道:“真的么?”浩三道:“兄弟从不打谎语的。”春航站起身躯,深深的合浩三打了一恭,道:“如此感激得极!”浩三道:“小事,没甚么难处。”春航道:“浩三先生,那樊制台后来究竟怎样的,听说他调到两广去了,浩三先生为什么不去呢?”浩三道:“樊制军自然是一片热心,想做几桩维新事业,只是他的事儿太多。大凡做官的人,各管一门的事,尚且忙不了,中国的督抚,又管刑名,又管钱漕,又管军政,又管外交,又要兴办学堂、工程,又要提倡工艺,几乎把世间的事,一个人都管了去,那能不忙;既忙,势必至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弄得一件事也办不好。他还要天天会客,还要天天看他照例的公牍,就算做督抚的,都是天生异人,脑力胜人十倍,也要有这个时间干去。督抚所仗的是幕友、属员,然而中国人的专制性质,决不肯把事权交在别人手里,总要事事过问,才得放心,那些属员、幕府,也带着娘胎里的腐败性质来,要有了事权,没人过问,他就会离离奇奇,干出许多不顾公理害百姓的事儿来了。樊制军的忙,就是百事要管,又没工夫管,遍了百事,因此把要紧的事,都遗下了,没工夫办。兄弟的事,就是被他遗下的那一桩。后来看他杳无音信,客寓里的费用浩大,连几件破衣服几乎典当一空,只得回去。
闲在家里,又受老婆的气,只得来到上海。幸亏从前在轮船上遇着一位富商,很谈得来,想起这人很有作为,学那毛遂自荐,见面一谈,蒙他十分信服。如今买了地,造了房子,要开工艺学堂,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春航道:“那不用说这学堂的总办一准是浩三先生的了。可喜,可喜!”浩三叹道:“有甚么可喜?兄弟的意思,总想我们中国人集个大大的资本,开个制造杨器的厂,兄弟进去指点指点,或者还不至于外行。将来发达起来,各种机器不要到外洋去办,这才利权在我。如今十分如意,也只能做个学堂里的教员,不是乏味的事么?”春航道:“那倒不是这般说,浩三先生的本领,兄弟是知道大可有为的。只是时还未至。既然做教员,就能教授出一班好学生来;将来工匠一门,不用聘请外国人,就是有人开造机器的厂,也有内行人指点,不至于刻鹄不成了,暗中的公益很大哩。”浩三道:“春翁的话也不错。兄弟是见到外洋已经趋入电气时代,我们还在这里学蒸气,只怕处处步人家的后尘,永远没有旗鼓相当的日子,岂不可虚!更可怜的连汽机都不懂。春翁没听说赫胥黎说的优胜劣败么?哼,只怕我们败了,还要败下去,直至淘汰干净,然后叫做悔不可追哩!”春航听了,面色惨然。二人慨叹一回。春航忽然拍桌道:“我们都做了呜呼党,也是无益于世。且休管它!你没见那一群乌鸦,都没入树林去么?它也只为有群,没受淘汰。我们有了群,还怕什么呢?天已不早,我们吃晚饭去吧。”浩三起身,二人找到一个馆子,吃了晚饭,约定次日会面,当晚各散。次日,春航去拜浩三,可巧浩三在范慕蠡的办事室内,商议开学。家人递进名片,浩三告知慕蠡,慕蠡道:“甚好,请来谈谈。”家人领春航进来,只见堆着许多生熟各铁,那屋子里也很乌糟的。走进一个院子,却豁然开朗,一带西式楼房,三面环抱。那院子也很宽敝,堆了好些盆景的花草。前面玻璃窗里,三个人在那里立谈。家人领了自己直走进去,这才认清是浩三。当下作揖招呼。浩三指着一位穿着织绒马褂的,道:“这位就是范慕蠡兄,”春航连忙作揖,道称久仰。慕蠡还礼,请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