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我踏上了去往荷兰的飞机,那是一个梦境里的国度,一个妓女都那么独特的国度。母亲在那里生活已经七年之久,七年前,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提起箱子离开。父亲一直呆在那里抽烟,奶奶将我拉得死死的,只能看着她拉开车门离开了。这感觉在我心里已经死死封锁了七年,自打踏上飞机开始,就越变得辗转不安起来,直到降落在史基浦机场才稍微清醒过来一点。
医院里,我所见到的是一个脆弱的病人,在我眼里她依旧那么年轻,只是肤色此时显得有些苍白,气息有那么些微弱而已。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头上死死地缠着绷带,雪白的绷带。氧气罩像个恶魔似的伏在她脸上,这令我潜意识里感到害怕,是的,我害怕,如同幼时害怕恐怖片一般害怕。可现如今,我却不被允许像小时候一样紧紧地抱着她的腿了,只因为我害怕那些魔鬼;我想母亲也会害怕、会孤独的,她一定很渴望紧紧地抱住我,她一定想我呆在她的身体,这些站在病床前都能真切的感觉得到。紧紧握住她的手,她那冰冷而苍白的手。病床边坐着的中年男人是母亲的伴侣,当然我对他没有多少感觉,这只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他。他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微卷泛黄的头发,这病房里他的眼神却是那样哀怨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也顿时失去了色彩。离开前,他曾带我去一片草地上走了走,大概是想与我聊些什么,确实也是这样的。他与我聊及了一些母亲的事情,对于他那些说得七扭八拗的普通话,着实听得不是很明白,自然那样的聊天就变得有趣无味了。
他说母亲还生过一个女儿,那是到达荷兰以后的事情,可惜夭折了,母亲为此曾自杀过。三四岁大的女孩儿该是多么可爱的啊,那是我的妹妹,尽管我们流着不完全相同的血,可是那个母亲却是唯一的一个。原来这七年我错过了这么多事,那么这七年我是在流浪,是一个人在赤条条地逃跑。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这七年都过得这样空虚,更无法原谅自己母亲这七年是这样过来的。谈及此事我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头失声痛哭起来,他大衣的衣角清晰的在我眼前垂着,再绿的草原也变得乏味了。或许我该做些什么,而不是这样抱着头在一个大男人面前痛哭流涕,或许我该站起身来,带着母亲回到自己的故乡,那才会更理想一些!他硕大的手掌朝我伸了过来,递来一张纸巾,我的脑袋在嗡嗡地响着,闷闷声的像是一群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不甚烦扰。接过纸巾站起身来,他则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径直朝着医院走去,他依然背对着我,他知道我走了,等我走出十米开外,他才用他执拗的普通话叫住我:“言”。我站立住转过身去,他朝着我伸出的手上拿着一张相片,他对我耸了耸肩,于是我小跑过去,拿起相片望着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眼泪模糊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有我们的女儿,也有你的妈妈。”他顿了顿,措词过后似乎自己也变得哽咽了:“你带着吧。”
她是那样可爱的,笑得如母亲一样迷人,眼睛没有他那么璀璨的蓝色,脸型多少也有几分像我。是的,她很可人,那是我的妹妹,扎着两条小辫子正望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哥哥。眼泪不断滑出眼眶,我仰起头来不经意地看看天空,我想分散开注意力,可那却显得很徒劳,甚至事与愿违。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用了,我的记忆里真的有过一个妹妹,一个漂亮的荷兰女孩,可是她死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也根本没有见过我!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或许早就被母亲种植下了我的影子,兴许她会想起我的,在那个每天清新的记忆里会偶尔掠过我这影子,也许她会盼望见到我叫上一声哥哥。可这一切我却知道得那么晚,并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这些遗憾的事情!这七年我是在流浪,在荒无人烟的麦田里流浪,从来就没有走出来过,这个世界与我隔绝了,我什么也不会知道,更记不起来。这七年,我的世界里出现了多少人,此刻全都那么的模糊,模糊的不成影了。
文音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真的已经彻底消失了,就算我怎么找也找不出她来,她是我的爱,不是吗?是的,是我的爱,我还可以在记忆底的深处里清晰地看见她,哪怕是很多年之后的现在也还一样。她的一颦一笑,她的音容笑貌,不用过问,都还一样清晰的住在我的脑海里。她总是那么安静的,活着也呈现一个死去的女子给予的安静。
子韵选择了自己的未来,无论当时或是现在。送我走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她现在的丈夫,这我很清楚,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尽管最后还是散了,但有个孩子叫她妈妈。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可她还是一样,之后很久我都没再见到过她,她给予我的却是我给予不了她的。而我已经没有理由再来面对她了,对于她,我只能远远地望着罢了。
可欣则越变得沉默了,如果沉默能够带给她一点点安慰与平静,那么我宁愿她一直沉默或是不留一封信、一句话就离开了。只要她有足够的安慰与平静,那么不管她去到哪里我都支持她,包括她那偏执的想法。可那沉默带来的东西却没有一点是让人欣慰的,她时常为此而哭泣,我却无能为力,孩子是她的赌注还是她的爱或恨呢?这我一时间竟也分不清楚了,沉默令我什么都忘记了。
当我带着母亲和那张相片从史基浦机场离开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一定会目送着飞机起飞的。我带走了母亲,带走了唯一陪伴他的妻子,他似乎一瞬间变老了,深邃的蓝色眼睛也已不再那么璀璨了,他的家似乎在一夜之间覆灭了。他的女儿与她的妻子是我的妹妹与母亲,而这一次我却带着她的女儿与妻子离开了,我看着他穿着大衣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苍老的背微弯了,头发凌乱了,亚灰色的大衣也皱了。是的,他将在孤独里度过余生了!我拿出纸和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个字,递进了他的手心里,接着决绝地转身离开了,再也不曾回过头去。那两个字是我这辈子写得最完美的两个字,我不确实他能否看得懂,或是看懂了会是什么表情;那两个字正是:‘父亲’。
很久之后他来过上海,我与妻子一同去接的他,几年之后的现在他已经是个老头了,一个热衷摄影的老头。他很棒,他的照片更棒,时常出现在各大杂志上,我常拿这些东西来夸赞他,他总是满不在乎似的笑着说:“噢,这是你母亲给的灵感,是的,我爱她。”豪放的老人。如今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年的那两个字他从来也没再向我提起过,我也默契地从未提及,彼此都放进了心里,提起或许不免尴尬。他总喜欢在喝酒的时候耸耸肩,他将孤独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与我完全不同。
到达时已经深夜了,凌晨的那段时间里,我浑浑噩噩地便到了熟悉了生前这些日子的地方来了。将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那里是我最重要的一切:我的母亲与未曾谋面的妹妹。若要深究这一趟我明白什么?想起了什么?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走下飞机的那一刻我竟全然不知了。
回到房间,可欣已经睡了,我没再开灯,只轻轻地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背包一直紧贴在我的胸前。
“你回来了?”她探起身来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我问道,黑夜致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够看见她坐起身来向着我的身影。是的,她的影子,是那十几天来我担心的那个姑娘。
“你怎么了?阿姨好点没?”
一如往前,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甚至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坐在那里抽着烟,任她坐在床上看着我。接着她走下床来握住我架烟的手,拿开燃烧得正烈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她紧紧合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她的身影就在我眼前,于是我矫情地扑进她的怀里大哭起来。她并不害怕我哭泣,只紧紧地抱住我的脑袋贴在隆起的肚皮上,贴在她那心爱的宝贝上。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什么也不多问了,她是温柔的,时至今日我一样记得真切。
后来的许多个季节里,母亲都陪在我的身边,随着我搬去城东又跟着我辗转去了城西,直到如今我也安定了下来。妻子与我一样,经常会去陪她说说话,或是给她说说我们的孩子们是怎样可爱、怎样乖巧的。
很多年后,我们也许已经忘记了那些曾经存在于我们生命里,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人和事,但实质性的东西总是不能够被遗忘的。仿如一盒骨灰,那是实质性的,永远也忘记不了的,这叫永恒,至少它永恒于我的生命里。还有个叫言的男人,他痛斥过我的人性与良知。大概因为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言字,是的,他叫言我也一样。于是这我也记得真切,好似那个给了你一巴掌的妓女一样,你也一定会记得真切。
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日子,我都想带着可欣出去走走,虽然我们并不宽裕,但只要她愿意,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带着她与那不知名的孩子去旅行。去一切我们不曾去过的地方,去欣赏那些一直陌生却也一直美丽的风景。去看每个山头的日出日落,看每一场雨降落在陌生的土地上,看每座城市不同的夜景;再牵着她的手缓慢地游走于漫街霓虹之中,听店铺里传出不经意间便会扣住心弦的歌声,那是美妙的!我们手牵手或许有那么些差强人意,可我们不是住在一起了吗?谁说不是呢。我们住在一起,一张床上,虽然这许多个日夜里并未借从做爱来聊表内心的孤寂与不安,但我能感觉得到我们是彼此需要的。我们从未要求谁做谁的恋人,可那段日子里,我们却是真真切切的不能被分开的。最终一切就像我们并未商量过自己的事情一样,它也不曾与我们商量过,只偏执的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境况发展开来了,拖着你我往生活的泥潭里深陷,万劫不复!
安抚可欣睡下之后,时针已经划过十一点的刻痕。你根本不会知道它们到底走得有多快,盯都盯不住,一不留神就过去地无影无踪了,更无需向你或任何人解释什么。时间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她诱惑我们焦急地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却厚着脸皮满世界嚷嚷着要我们对她负责;可她却像丢弃用完的避孕套一般,将我们通通扔进了垃圾筒里,并附带着鄙夷地甩了甩手,扭着丰乳肥臀扬长而去。
我的孤独聚敛在日落之后!是的,哪怕有可欣存在,可我内心的孤独却仍未被曾经所拥有过的东西充实起来。我已习惯了在她入睡之后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抽一根烟,看烟雾在嘴边萦绕不去。它们是留恋我的,可不像文音,她去了就去了,什么都不曾告诉过我,只留我一个人孤独的在原地生活着;然而更可笑的莫过于在报纸上得知了她的死讯,现实中却没能留下任何一张我们的合影,甚至可恶到连她的照片也没在她生前拍下一张,这是可笑的,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