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时我给笑笑打过一次电话,她早已从西南回到了自己的土地,甲壳虫陪着她安静的散漫在朝致夕归的日光里,将生活有滋有味地进行着。那是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久远而又亲近,她叫笑笑,于是笑出了声来,一切都那么自然而不忸怩。
“嗨,怎么是你啊,还以为你回了上海就不记得我了呢!”她玩笑地抱怨着。
“怎么会,只是我不怎么喜欢打电话而已,所以…这你是知道的对吧。”
“一个活在现代的古人,就像穿越而来一不小心落在了新闻联播的镜头里,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不会用电话,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说着她自己都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快别取笑我了,现在不是也有手机了吗。”说着我顿了顿,空灵的脑海里杂乱的臆想出了一句话来:“笑笑,我快结婚了。”然后自己内心里闪现出了无可限量的空寂来,莫名而来的。
“什么?结婚?你没发烧吧?”她惊异地大叫起来。
“是真的结婚,没开玩笑。”
“怎么…怎么这样匆忙啊?”她也认真起来询问原由。
“这个、我父亲安排的。”
“一定很漂亮吧?”
“还好,不过我感觉不错,她有个很可爱的女儿,我很喜欢。”我定定地告诉她。
“女儿?”她疑惑着将这两个字拖了很久才漏出口来,显得那么不敢置信。
“是的,她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她是离婚还是丧偶的?”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再说那也只是过去的事情,再去问她的话大概也不合适吧!”我靠在阳台黄昏的栏杆上,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灰溜溜划过了几只鸽子,那么安详、那么宁静。
“可是你们相爱吗?”笑笑也冷静下来细致地问我。
“这不重要。”
“既然是这样,那谈何幸福?
“你看我们总是在选择,可是从来就没有选对过多少东西,就算有也被懵懵懂懂的年纪给折腾光了。我从来对什么都不做要求、随遇而安,折返在一个个温柔的梦里,醒来之后一身冷汗,那种落魄与内心根本的挣扎相互冲突该有多痛苦呀。你看看文音,她才那么年轻就躺进了土里,要是我早些年就学会了选择、学会了专注,我想我们的孩子都该会走路了。正是因为我不会这些,所以她走了,接着可欣、芷凌、小敏都走了,难道我还应该孤注一掷的继续那些可怕又可恨的日子?小莉说得对,我没有办法爱上谁,结婚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这段婚姻兴许没有爱情,双方都只是为了一个家而捆绑在一起的,我们之间能容忍得下再荒唐不过的事情,都会避重就轻地只为这个家的存在而活着。不会因为没有爱情而去掺和那些属于爱情里的自私争吵,却会因为平凡的一点温暖而感动,她说这样的家适合我们两个,她说我们会因为知足而觉得幸福。谁说呢,至少目前我们相处得不错,她很温婉也会照顾人,这就够了不是吗?”
“哦。”笑笑只轻轻地应了声又转开另一个问题来问道:“小莉又是哪路神仙?你的情感顾问还是技术总指导?”
“这个、说起来怪有些别扭的,还是不说了吧!”我为难地说道,确实要我去解释小莉那会使我很无力的。
“哦,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她如同知悉了某件大事情一般爽朗起来。
“你明白?”
“不就是后妈呗,这有什么明白不了的,她也很年轻对吧?”
“是的,她才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所以你就直呼她的名讳?”
“难不成我还得改口不成?”我激动着反驳起来。
“咱们可是礼仪之邦,俗套就俗套点,你还是从了吧。”她似乎在极尽全力调侃我似的。
“好啦,第一次打电话给你聊聊天就想着法子取笑我是吧?”
“没有了。”她话峰一转问起言来:“言知不知道你要结婚这回事?”
“他知道,我第一个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有没有笑得前俯后仰合不上嘴?”她渴望而又急切地问。
“他很平静!”
“就这样?”
“就这样。”
“你们又闹别扭了吧?”
“没有了。”我想转移开话题就问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转移话题,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来当和事佬好了,谁叫你们男人都好面子,打掉了牙都得往肚子里咽,其实低个头就能过去的事情罢了。”虽然她看似大大咧咧的,可有时候却也很细致入微。
定了定情绪我笑不出来可也不难受,我在心里早已想过很多遍了,如果我重新开始了选择,那么那些没有选择时的人和物或多或少总是会离我而去的。如果言一定要将自己放置在远离我的那些东西当中我又能如何,虽然痛心却也只能苟且继续活着罢了。
“我们之间夹杂了太多不可估量的东西,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等有机会坐在一起我再慢慢告诉你吧。有些东西就像日升月落一样是既定的,笑笑,这我们左右不了。”
“哦。”她轻声叮呤般应了句,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说:“哥,我只想我们都好好的。”
“会的。”我似乎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做着未知的承诺同时没了信心。彼此间静默了一会儿,笑笑开的口笑了出来:“哈,我们也会没说?”实则很无奈的样子。
“有空来上海,我带她出来认识认识。”
“好啊。到时候我再拖上言,这样不就好了,很多碍于情面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不知道是笑笑天真还是我想得复杂了,总之迎刃而解这四个字一时间总让我接受不了,不是单纯的接受与否的问题,而是夹在时间与实情之间不信任这意味而接受不了。再说回来,我与言之间的隔阂早已僭越了情面这肤浅的关系之外了,甚至已经烂到了我无法想像的地步。天知道言得知我要结婚、芷凌五年牢狱之灾或是其他一些轻重不一的事情之后该有多恨我,是啊,天才知道这些。
“但愿吧。”我悻悻地答道。随即找了借口挂断了电话,我可从来没有跟谁讲过这样长时间的电话,笑笑创下记录了。
等挂了电话就陷入了无端的思绪里,看见了言用我的口气、我的言辞苦笑得很潇洒地问我:“‘结婚?就现在这年纪?’”;看见他站在病房门口孤立无援的样子。看见可欣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焦虑的光着脚踩在深秋的地板上。看见文音微笑着坚持要流掉孩子内心却早已泪如雨下;看见她暗夜里面无表情地骑在我身上愤恨的做着,虽然感觉回来了却多了一个子韵逼着她离开。看见芷凌着迷地望着东京的黄昏思念着,愤怒地举起刀来刺入那颗肮脏的心脏,然后淡然的在牢笼里告诉我她的屈服与希望。看见子韵穿着婚纱优雅得很漂亮,看见她一件件脱下衣裳将我关进了温柔乡。看见小敏孤夜里坐在栏杆上,细想着我在哪里、爱在哪里?看见她流着眼泪写下便笺的样子,与她直白地告诉我我并不爱她。
我们永远都在怀念过去,可过去却那样令人觉得卑微与尴尬。我想把我的梦想告诉所有人,但等所有人都来听时我却不敢再张口了,我是多么怕大家会嘲笑我会冷眼看我呀。
怀念有时候就像是实质性的东西一样,软绵绵地瘫在你的身上,压得你走不动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是多想将那些软绵绵的东西抛开呀,可是你又是多么无能为力啊。
夜晚来的时候我走了出去,被思绪拖着前行,脑子里空空的。拦了车去了之前住的那个大概已经拆除了的地方,幸运的是那里并没有被拆掉,只是道路还一如往常像干涸了许久的土地一样开着口子。我该有多久没来这里了,这段时间我都去了哪里?这些我全都记不起来了。可欣有没有再回来过这里,言又有没有再来过这里?我想不明白,但我料想可欣一定来过,肯定来过。那处樟树下的学校已经被拆除了,那些可爱的学生也早已经在学期结束时被家长接了回去,再也没有回来这里上过一天课。曾经与言对坐着的石桌还有櫈子都被压垮了,碎裂在场地上就像我摔碎的那只手表一样四分五裂!可欣看见这一切的话该有多难过,她该有多怀念。
看完学校再往住处的地方走去。走上转角的楼梯扶在木质开裂的扶手上,手心里擦下了一层灰色的灰尘。那挂在转角处照出可欣眼泪的灯泡已经被人下了去,就着惨白的月光能看见灯罩像顶样貌奇怪的帽子似的被斜斜地挂在那里,它见证了一切故事和手扎着毛巾的可欣被抬了出去。它不会微笑也不会伤心,它只能看着,就算心疼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站上走廊时通透的黑暗笼罩了这里的一切,栏杆上可欣种的那盆花已经连根死杆儿都没了,只有干裂的粉黄色泥土还固执地结痂在里面安定的呆着。站在走廊上俯瞰楼前的小广场,那里似乎还能看见我与言动手时的暗淡,这走廊的栏杆似乎还有可欣手搭在上面的温度。可背后的房间里闯出了夏日里冰凉的冷气来,它会告诉你臆想并不是真的!有些人早已经消失成烟沙了。望着月光照亮的窗户,一角下翻的报纸似乎早已经做好了脱离玻璃的准备了,只是还没能成功而已。走进房间里去,空落落的没有任何生气,沙发被搬走了,桌子、衣柜还有一切电器都已经被房东搬走了。只留下一张棕绷床扎实地躺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大不小的网眼里窜出一丝丝短棕来,形状怪异而孤独,手轻轻一抚有刺感。卫生间里的镜子也一样被拆了去,推开那扇曾经关着可欣的门,习惯性的看了看被踩肮脏了的磁砖地面,那里早已经停了灰还有雨天被踩出来的凌乱脚印,看不见曾经的那一滩血迹。
坐在棕绷床上无助地望着门口,平静地躺下来望着淡白色的天花板,细想着当时可欣初来时的模样。她一进门就坐在了我的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这淡白的天花板,接着抽出她的女式烟自顾自地点上,多么潇洒而又大方的动作呀。坐在那张床上,身后的窗户破碎的玻璃呈现着怪异的模样,歪斜不一的贴在木质的窗框之上,尖得像把刀子等待将死之人对准心脏靠上去。
我所能怀念的无非是记忆里最卑微的那一层东西而已,可我们是人,在选择以后的生活时也会选择将这一切无厘头的过往抛开。趋炎附势地委身于生活的大树之下,过活着、舔舐发炎溃烂的伤口,安慰自己那不疼,只是有些脓包而已!
沉浸在缅怀里时突然响起的电话就像兴起时突然破在妓女体内的避孕套一样令人烦感,那能打破了一切原本安静的画面,就像活剥了你的性欲一样。活生生的在那份安静里挑出了几株刺来,它唯一的作用就只能告诉你怀念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