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民们依依的惜别中经过村旁矮小灌木丛,陶潭明指挥着众人进入了茂密的雨林,雨林中巨木苍天,古藤牵系,苔藓四生,落叶腐质层厚叠,人踩上去犹如在地毯上行进,声响俱无,四下一片静谥,只有远近偶尔几声鸟鸣,夹杂着大汉们粗重喘息声,打乱着森林的自我节奏。
渐行渐深,各色树木相继出现,阔叶林聚集之地树冠茂密,林内阴暗,针叶林下松脂飘香,地表干燥,间或有巨大石岩突兀林中,孤寂冷硬。队伍在陶潭明的催促下以急行军的速度穿梭其中,行进极快。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纵有手电筒照明,纵是精英队伍,也不时有人踉跄滑跌摔倒,陶潭明终于宣布休息,大汉们放下背包,清除杂草,架起帐篷,找来柴薪,燃起堆堆篝火,而后开始吃干粮。钟旭浑身酸痛,胡乱吃了几口,迫不及待钻进帐篷,幸福的长吁一声,一头扎入睡袋里。
钟旭一躺下,眼皮一盍,就甜甜睡去,浑不管外面大部队动静。众人奔走一整天,亦是十分劳累,忙碌一阵,事事完备,亦开始入睡,就连深谙老林里种种隐患威胁的刘禹锡,也在经过风平浪静的一天,在和柳宗元商量好轮班值守上下半夜后,抱着弩子,倚在火堆旁,微闭双眼养神。整个营地里,除了木柴有时烧得哔剥哔剥炸响外,再无动静。
钟旭睡得正酣,突然听到有人在耳旁大声叫他,“醒来,醒来。”钟旭扬手一打,“累着呢,别烦我。”手掌一空,并没打到任何东西,他不以为意,翻了个身,继续要接着睡,谁知那声音又大叫起来,“别睡了,快醒快醒。”钟旭有些恼了,半梦半醒的伸手去抓那人,谁知手在空中左挥右扫,尽皆落空。而那声音,仍喋喋不休在他耳边叫道,“醒来,醒来。”钟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费尽力气勉强睁开睡意朦胧的眼,见远方夜空仍乌漆麻黑,离天亮还远,这一气,张口就想骂人几句,谁知一转眼,就看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婆婆蹲在他睡袋边,一惊,连忙把骂人的话缩回肚子里,揉揉眼,不解的问,“老人家,你从哪里来啊,怎么会在这里啊,你家就在附近么?”
老婆婆并没回答,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双唇一开一阖,吐出两个字,“回去。”
“回去哪儿啊?我们刚来,还没到目的地呢。”钟旭觉得那双亮到令人心生寒栗的眼睛长在老婆婆那张鸡皮鹤发的脸上,委实有些不相称,犹如老鹰的双眼长在了狗脑袋上。
老婆婆仍没回答他的问话,只把脸逼近钟旭,双眼寒光湛湛,盯得钟旭脖颈间鸡皮疙瘩阵冒,她阴森森的,还是只吐出两个字,“回去。”
老婆婆近在咫尺的脸在不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明暗间反差极大,伴随她那散发丝丝寒意的声音,二者混杂,无形中竟渗出几分诡异,钟旭身上寒毛有些竖起来了,勉强答道,“老人家,我们的事情还没有做呢,还不能回去。”
老婆婆听了,勃然大怒,伸出两只瘦如鸡爪般的手,捏住钟旭肩头,边拼命摇着,边用一种尖利得似乎要刺入人大脑深处的声音连接高喊道,“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边喊容貌边开始变化,除了那双晶亮锐利眼珠,眼睑耳朵鼻子嘴巴牙齿都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塌,液化,如油汁般淌下,片刻汗珠似的汇往下巴角,先聚成一滴,滴向钟旭脸部。钟旭看着那滴后面还拉着丝线,与老婆婆下巴相接的黄澄澄流体状凝聚物一点点挨近自己,恶心、惊诧、慌张、恐惧刹时全涌上心头。
“啊”钟旭偏开头竭力躲避,手脚乱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怎么了?”感觉旁边有人拍打着自己的脊背在问。“啊”钟旭又大叫一声,睁开眼来,却见刘禹锡,柳宗元,陶潭明和众大汉都围在身边,紧张而不解的看着自己。闭眼用力晃晃头,再睁开一看,还是众人,方才的老婆婆和那滴可怖的液状物体,原来,都只是南柯一梦。
钟旭抹了抹头上冷汗,见众人依围聚不去,显是关心自己,心下感动,也不隐瞒,说道,“刚才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老婆婆,口口声声说要让我们回去,我没答应,后来她就开始变形,我就吓醒了。呵呵,真是不好意思,吵到大家了,我在这给大家赔礼了。”说着腼腆的笑笑,抱拳表示歉意,抬眼却见众人毫无讥笑的意思,反是一脸严肃,相互对看几眼,齐声道,“没啥可赔礼的,这个梦,刚才,我们也都做了。”
钟旭一奇,连忙追问。原来,众人是因为都早已经被各自所做的梦给惊醒了,所以才能在听到他睡梦中的叫声后一起围拢过来。众人这一醒,都暂无睡意,聚在一块,各述己梦,细细一论,才发现这些梦都大同小异,梦中遇到的环境人物都不尽相同,却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梦的过程中,无数遍的高声重复着两个字,回去。
众人大眼瞪小眼,皆一脸迷惑,历来只听过有人吃了同样的饭菜,读过同一本书,甚至爱上同一个人,却从来没听说过一群人一起在同一时间做了大部分细节都相同的梦。
“嘿嘿嘿……,这事看来复杂,说来却是简单,可能是周围有什么矿藏分布,形成磁场,干扰了大家的脑波,这才产生了共同的梦吧。没事,大家继续睡吧。再睡再梦下去,大家有可能还会梦到一齐娶了同一个老婆了。呵呵,大家可要记住,到时候,可别急着在梦中打个你死我活的哦。哈哈哈……。”陶潭明力排众议,大笑着说道。钟旭在旁看得仔细,见到大笑中的他眸瞳内有一丝忧色掠过,就知事情绝非他所说的那般简单,不过看看柳宗元面色沉静如水,刘禹锡微笑点头,似乎都无动于衷,便也隐忍不问。
大汉们不愧是特种部队退役下来的精英,身体倍棒,神经也有如钢丝般坚韧,得了这样一个指鹿为马,似是而非的解释,也就人人释然,随陶潭明哈哈大笑一阵,倒头接着睡。
柳宗元和刘禹锡看似声色不动,众人睡后他俩却走到火堆边,背靠背坐下一起守起夜来,钟旭摸着脑袋想了一阵,跑进帐篷拉出睡袋,拖到二人中间,钻进去后伸出脑袋,再左右好好打量门神般的二人几眼,方才放心的合眼睡下。
这之后没再出任何变故,第二天清晨,众人随意吃了点食物,又继续强行军,行了不久,前方乔木,变得更密更厚,灌木缠集,荆棘滕刺密生,再也不能随意行进。陶潭明吩咐了一声,有两大汉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两台油锯,把背包交给别的人,随手一拉,油锯突突响了两声,冒出大股黑烟,呜呜急鸣,两大汉持锯向前,左挥右舞,当真所向披靡,当者立断,轻描淡写的就开出了一条容许三两人并行的通道来。生产工具是生产力的决定要素这一闪着经典光芒的马克思理论,又一次得到了充分证实,又一次在中华大地上熠熠生辉。
队伍犹如航船穿波,分分滚滚,利落的在密林中穿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扑哧扑哧,两把油锯前后响得两声,链轮停止转动,同时没油了,而队伍,还陷在森林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一路行军,为了减轻负担,只携带有这两把油锯,也没带备用油,至此油锯由利器变为累赘。
陶潭明一声令下,弃油锯不顾,换上两大汉,持刀向前开路,这刀子大汉们人手一把,式样相同,头大身窄,背厚刃薄,像是军工部门的制式刀具。两大汉腰圆腿粗,臂力极强,用起这刀子来如臂使指,似是久经操练的一般。人刀配合,熟练默契,到了队伍前首发动起来,就仿佛两台永动人型碎木机,迎面树干滕蔓浆汁喷溅,纷纷倒地。
两大汉如钢铁机器人般,在林海中所向披靡,钟旭跟着走了一会儿,瞧得心热,抢上前几步,道,“我试试。”两大汉停住手,看看陶潭明没有反对的意思,笑笑转手把刀柄递给他,钟旭随手接过,原想借势摆个花哨动作,谁知刚握住刀柄,手竟一沉,带动身子一倾,刀子险险坠地,及时腰腹加力,再又重新站直,这刀看似不大,谁知重得厉害。钟旭双手举刀至眼前,仔细观看,啧啧称奇。
众人借此机会,停步休息,刚抹抹汗,松得一口气,突然,“咯嗒、咯嗒”,林子深处传来两声非常清晰的敲击声,这声音清脆明亮,回音悠长,像是在敲打某种金属或是瓷制的器物,绝非林内自然之物可以产生。
众人无不觉得古怪,队伍身处灌木林深处,四望绿荫重重,无有些微空隙,若非得油锯钢刀开路,甭说直立行走,就是匍匐前进也有困难,左右前后附近根本不可能有人,那么,这敲击人类器物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又是谁在敲,敲了有什么用意?
“咯嗒、咯嗒、咯嗒……。”两声敲击后静了约一分钟,在众人惊疑不定的对视中又响了起来,而且频率渐趋缩短,一声声愈来愈低,愈来愈沉,似乎渐渐与人的心跳节奏契合。一种莫名的慌乱,随着频率的低沉,犹如一颗颗破土吐芽的种子,慢慢滋生在每个人的心里。
陶潭明侧耳倾听,面沉如水,忽开口道,“小旭,别磨蹭了,快把刀还给他们。”接着对两大汉道,“全速前进。”
两大汉似是也知道事头不对,接过刀来,蓦的发劲,全力砍斫向前,刀锋杂乱劈砍的声音一响起,众人心里顿觉一轻,警觉的相互看看,紧紧跟向前去,再无懈怠。
不久,咯嗒声渐渐远去,终至消失不闻,众人心头方觉一轻,却听前方“哇、哇……,哑、哑……。”的有乌鸦在叫,叫了几声后,蓦地,四面八方惊雷般,同时有声音传出,天空“嗡嗡,呼呼,唰啦,咻……。”似有无数种类昆虫禽鸟在乱飞急掠,地下老鼠“吱吱”尖叫,青蛙“呱呱”鼓鸣,悉悉索索来回爬动,注目细看,却又只闻其声而不见其物,四下风平林静,草偃木伏,毫无动物存在或经过的迹象。
“快”,陶潭明从牙缝里挤出个字,“给我再快点。”
两大汉这下再不惜余力,脱去外衣,肩臂肌肉急剧颤动,每一劈斫都不再留后劲,这一倾力而为,前行速度,竟也不比使用油锯慢多少。队伍中余下诸人皆拔出刀来,如临大敌,戒备四方,步步为营。怪音持续不断,只在众人周围疾响,却也并不靠近。钟旭也拔出陶潭明给他的匕首,随队伍一起摆了个防卫的架势,不过,他心里并不如旁人那么紧张,现在这声音比起他当时在地狱里听到的阴风鬼哭,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没啥可害怕的,尤其以他亲身经历体验,他知道,这世上最恐怖的,不是各种怪声,而是寂静,万籁俱寂的安静,才是最可怕的。
如此前进,速度虽快,只是开道两大汉只过了一会儿就筋疲力尽了,陶潭明指挥着剩余大汉两人一组,轮流替换,在怪音的纷扰下,持续破开林带,奋勇推进,似乎前进得越快,心里面就越安稳一些。
待换到倒数第二组,那最前面的大汉接过刀,望着后面只剩下一组的同伴,面露悲愤,大吼一声,向前大跨一步,聚集全身气力猛劈一刀,随着这一刀劈出,怪音,戛然而止,乔木倒下,棘蔓破碎,前面忽然一亮,现出一片绿茵草地,灌木林带,终于至此终结。草地一现,众人欢呼一声,蜂拥而出,扑倒、仰天或蜷伏在草地上,全身放松。
钟旭虽然劳累,却不像大汉们那般身心俱疲,还有精神和柳宗元,刘禹锡一起站着警惕的观察四周。只见草地边缘,有一块花岗岩的大石壁,无数滕蔓,从地间牵爬上石壁,在壁面上密密麻麻的开满了花。钟旭一眼扫过,忽觉古怪,急回头一瞧,不觉皱起眉头。滕蔓在大石壁上开满的花,错落有致,横竖成架,细看之下,竟组成了两个大字——回去。
这花开得奇怪,形成的字更容易让人联想起众人昨夜一道做的梦。陶潭明左右环顾一番,自地上拣起大汉们抛下的刀,向前急走几步到石壁前,几刀将滕和花划得零碎。大汉们都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没人留意他的动作。
钟旭,柳宗元和刘禹锡三人这时都知道出了问题,却都觉得事不至此,没必要大惊小怪,陶潭明火急火燎的去划乱花滕,明显的有些小题大做,三人俱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休息了个把小时,吃了干粮,恢复了点体力后,陶潭明催促着众人进入了石壁后的森林,森林中巨木粗硕,需七八人方能合围,林叶遮天蔽日,光线黯淡,但林木间并无荆棘滕蔓阻碍,队伍得以顺利推进。走着走着,前方天空,露出一洞光明,照着林间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远远就看到空地地面上有些微小生物在蠕蠕而动,队伍近前,却同时愕然止步,只见空地上蚂蚁集结,挤挤攘攘,结成了两个人高的大字——回去。
这一次大字忽如其来,明明白白的展现在众人眼前,陶潭明再没机会遮掩,故作轻松的笑道,“呵呵,谁这么无聊?这是有人故意在以古人故智,扰我们心神,消磨我们前行意志,不用理它,继续走。”说完视大字若无物,随意绕过迈开大步走去。
众人将信将疑的跟随陶潭明绕过大字继续前行,又走了一程,天色渐晚,林内光线渐暗,队伍正要安营扎寨,却听有人喜呼,“前面有灯火,有人家。”
众人身在林内,视线受阻,沿着灯火方向只走得一刻钟,才发现森林已尽,前方一马平川,却是这深山老林里难得一见的大平原。平原靠近森林的一方,静静伫立着两三幢紧挨在一起的建筑,是刚进山时常见的民居结构,此地,竟然还住有一户人家,众人欢呼一声,仿佛看到了热腾腾的饭菜和温凉的洗澡水,不待陶潭明发令,拔腿直奔而去。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婆在家,老婆婆秉持着山里人一贯的好客本性,殷勤招待,众人宾至如归,尽情吃喝歇息。只钟旭看到那老婆婆,暗生惊意,这老婆婆和他昨晚在梦中梦到的人实在太像,但看看四周,包括精明如陶潭明,警觉如柳宗元和刘禹锡都一无所动,只是和众人一样,为有了热水,热饭和体面的住所而高兴,老婆婆又慈眉善目的,对众人的要求百依百顺,无微不至,亲如家人,实在看不出点滴的凶气,方才略略放轻松些。但一看到这老婆婆,就想起梦中那变形溶化的脸,实在没胃口,没和众人一起吃饭,而只啃了点干粮,临了睡了却还是觉得不放心,抱起睡袋,又挤到柳宗元和刘禹锡二人中间去睡。
第二天一大早,钟旭是被冻醒的。头天晚上因为是在屋子里,比较暖和,所以钟旭并没整个人钻进睡袋里,只随意把睡袋盖在身上。这时醒来一看,头顶晨曦泛红,身边乱石成堆,远处森林白雾迷离,冷风拂面,寒露侵体,己身所在,哪里是什么人家?原来是在一片荒野之中。
钟旭大急,两边一摸,还好柳宗元和刘禹锡都在,起身四处查看,众人皆在。
只是众人人脑门上,都用被人用火炭写下了两个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