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已经冷了,我出门以后一股寒气涌过来,我又进屋去把外套换成的厚一点的。下午一点钟左右我收到一条短信:
“我是林易家。晚上出来吃顿饭,我有事情告诉你。”
手机被我用力的合上,我不自觉的咬紧牙,下颌连带着绷得紧紧地。手机的光在视网膜上留下浅浅的白点。
下午三点左右我在上午跟米瑾约好的咖啡厅门口正好看到她下车,那辆红色跑车一直很显眼。这厮被我逼出来的习惯,跟我有约的时候绝对不早到,于是我们俩在约定地点门口碰到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饭桌上她一边切着牛排一边拿着刀对我指指点点的数落我,我一脸黑线:“你先把刀放下……”
她中午没吃饭,现在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牛排,不停的切根本不会有机会把刀放下。我无语的看着她狠狠地切着牛排自我想象她是不是把这个东西当做是我了……
“你说说你,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她把最后一小块牛排咽下去,手里的刀也没放下去,刀尖指着我数落。
我讪讪地笑了一声:“要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舒文!”她气愤的把刀摔在桌子上,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生气,“你完全有机会去得到爱情,你有很多个机会,可是你偏偏要狠心的把叶枫一次次推开。”她气闷的拿手指点桌子,我没有说话。
“你除了逃避,除了冷言冷语的把他推开,你还能做些什么,你只想着不想要自己受伤害,可是你就可以让别人受伤害了?”她双臂抱在胸前,今天打扮得很好,看来晚上又有约了。
“那也总比我受伤害好。”
——我躲在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屏障里那么多年,以保护赖以生存,如果这道屏障被某个人打破,那么他就会成为伤害我的契机的一部分,稍有不慎跌入深渊的就是我。我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舒文,你完全是在钻牛角尖,我知道你害怕像你父母一样坠入爱情的牢笼,可是你明明知道叶枫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能确定他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呢?”
——也许我是在钻牛角尖没错,可是我又怎么确定当我选择了他以后,我得到的是爱情还是伤害呢?作为以保护生存的人,不配拥有爱情。即使我明明知道叶枫是一个足够优秀的人,但是正因为他太优秀,他才配得上最优秀的女人,而偏偏不会是我。
“舒文!你简直是要死的固执。就因为父母爱情的失败就让你逃避爱情,懦弱,固执,用在你身上刚刚好。”
“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判断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所有肮脏的事情,我都在理应是我最亲近的父母身上领略到了。
“随便你好了!”她郁卒的惯了口茶,恼火的看着我。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对他是什么感情。”她看着我,压下怒火说,“你喜欢他么?”
我心里颤了一下:“没有的事儿。”
“舒文,你就这么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吧。”她把一把钥匙扔在桌上,“我跟你没法沟通了。”我接过钥匙,犹豫了一下,看着她对我恼火的脸,还是说了谢谢。
她摆摆手:“我受不起你的谢,但是你记着,你一定会后悔的。”她嗤笑了一声。“但是搞不好到时候人家叶枫反倒有人了,搞不好你会变成个第三者插足。到那时候你才真的叫追悔莫及。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到时候可别走你妈的老路。”
手陡然抖了一下,手上的杯子里的水撒到桌上。
她冷笑:“你还敢说你不喜欢他?”她的敏感和观察力一直很强,“这不就得了。”
我白她一眼,“我是手抖了。如果我没猜错你等会儿有约吧?哪来这么多闲工夫跟我在这瞎扯。”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屑。
“我信你就是脑子进水。我管你这么多干嘛,我就是闲的没事儿干。认识你这个朋友我可真冤。”她翻了我一眼,站起身来。
外面刮起风来,天色变得黄了。米瑾的头发被她烫成了大波浪,看起来更是妩媚,一件深紫色的风衣外套倒是很衬肤色。
她先出门离开,气势冲冲的打开车门,车瞬间就没有踪影了——永远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离开之前她问我要不要跟她的车走,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做她车的阴影,惊恐地摇摇头:“你想要谋杀我也不要用这个法子吧,你何必要跟我同归于尽呢。”
她白了我一眼,没理会我的话径自走了,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得异常云淡风轻——而我当了那么多年主持人一直对高跟鞋有着异于常人的恐惧,超过六厘米的鞋会让我直接摔到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出去以后才刚刚四点半多一点,离……父亲,跟我约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我在离他短信里说的地址两条街的地方下了计程车,四处逛逛等着时间到。
在我到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半几分钟,我再进饭店之前巨大的墨镜一直遮在我脸上,但是我进门时眼角的余光却好像看到了一张很熟悉的面孔,皱眉想了想没想到是谁。我进去以后服务员询问了我是谁,然后把我带到了包间,中式餐厅,里面摆了一桌子菜。坐在对着门的位置上的那个男人明显已经苍老了——自从十岁那年他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见过他。当年他才三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虽然见他不多,但是每次看到他都是穿着很合身的西装,看起来显得很年轻,那张脸也很好看——怪不得我母亲不惜做小三,不惜生下我来作为筹码,即使这个筹码没有为她挽回什么,反而害了她一生。
恍惚间我眼前又出现了母亲的脸。
我身形顿了顿,稳住身体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我在心里冷笑,那张让我母亲沉沦的脸,现在也不过如此——和一个普通的苍老男人没什么两样。脸上的皱纹添了许多,黑发里的银丝也多的让我陌生。十六年杳无音讯,我曾经想过在见到他的时候还能不能认出来,现在觉得如果在路上遇到,我能认出他的可能性还真是很小。
他看到我,微皱着眉毛似乎是辨识了几秒,然后拍拍身边的椅子叫我过去坐。
他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他倒是确实需要仔细辨认一下。
我冷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没有动。我看着他觉得很陌生,即使我身体里流着他一半的血,大概他看着我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十六年,我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大人,我看过他们俩的合照,越看越觉得自己长的像他们——但是我强迫自己忘记我是谁的孩子,我只当自己是半个孤儿。
那年他选择远远离开我,离开我和母亲,我就决定忘记我还有一个父亲的事实,他心底里也一定是希望没有我这样一个女儿的。
他佯装出笑容,笑得很勉强:“文文,你长大了,比小时候还漂亮。”
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看着他勉强挤出来的笑容觉得好笑,只是我不能不承认我的脸孔确实像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如同是我在照镜子。但是此时此刻,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献媚的冲着我笑,我觉得恶心:“谢谢夸奖。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快说吧。”
他替我夹菜的手滞了一下,我感觉到空气里充满了低气压,然后继续把菜加到我碗里:“快吃吧,都要凉了。”
我沉默地把菜往嘴巴里面送,我感觉到他在看我,然后把筷子放下,“你知道么。我妈死了。”
半晌他才开口,看起来很歉疚:“我知道。”
我勾起嘴角冷哼了一声,即使他现在在我面前做的再歉疚再后悔,也不能弥补他二十多年来带给我和我妈的痛苦,他就像是我命中的恶魔,在我的生命力烙上了深刻的印记,清楚地提醒我人的可怕。
“你现在装作歉疚又做什么,你以为我会被你欺骗么,你不是已经派你的女儿来折磨我了?”我正起脸来目光尖锐地盯着他,因为林言让我这么早的被迫离开叶枫,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再呆几年,几年就好,等到不能再继续呆下去的时候我在离开——可是她却让我的计划提前了那么久。不过也许这样会更好,趁事情还没有发展的太过尽早离开,也好避免以后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在我意料之中的惊愕抬头:“我让林言……”他话没有说完就住了口,似乎在思索什么。
“怎么?你要说你没有么?”我冷笑,他表情的微妙变化我尽收眼底,手里的筷子被重重放下,靠在椅背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眼光凌厉。
我看见他深呼吸了一下:“文文,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让林言去找你……”
他那副苍老的低声下气的乞求我的模样让我觉得很陌生,这是当初那个让我母亲迷恋到极点后来又恨到极点的男人么?我想他真的是老了。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没有意思了,整整十六年我们之间都没有联系过,时间的冲刷后留下来的只剩下陌生,我突然觉得仇恨在一点点的消下去。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死后他是我仅剩的最亲的人,我以为我会一直恨他,可现在这份恨意在一点点的消失。当我看着他这个样子才发觉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我这一刻才觉得我是他的女儿,他是我亲生的父亲,我渴望得到遗失了二十六年的感情,渴望得到我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亲情。
我想要喊他一声‘爸’,可是话到嘴边却被我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你以为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有什么让我信任的资本?”
我几乎已经养成了习惯或者说是我的本能,对着这张脸我实在是说不出来好听的话,我本能的想要刺伤他。“你害死了我母亲。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喉咙被慢慢的酸楚感噎住,眼前这个苍老男人变得如此低声下气,跟十六年前一去不回头的男人似乎不是一个人似的。
涌上来的对这么多年来缺失的感情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颤抖着声线,想叫他一声爸。可是他似乎是忍受不了这种忍气吞声的跟我对话,陡然暴怒起来,站起来手按着桌子,脸色变得通红:“你真的以为你妈的死是我造成的么?她是被你给逼死的!她被她亲手调教出来的人逼得发了疯!”
我内心刚刚被唤醒的一点点柔和被他突然的暴怒强硬的逼了回去——我怎么会原谅他,我怎么会忘记他内心残忍心狠的本性。我冷眼看着他发疯,手边的杯子被我扫到地上去:“你别想逃脱责任,是你害的我没有亲情孤独的活了二十几年,是你害的我妈自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别想通过你的话把负担都转压到我的头上,你才是杀人凶手。”
“对!就算是我害了她!”他表情突然变的悲哀,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缓缓的坐下去,小声地重复,“是我害了她。”
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却保持坐姿不变稳稳地坐着没有理会他。
他呢喃了两句以后调整了下状态,强压下刚才的愤怒:“舒文,你……”他好像在努力思索什么,犹犹豫豫的开口,“你也不小了。想过结婚的事么?”
我觉得他这样的转变实在是好笑,直截了当的开口:“没有。”我冷哼了一声,把碗推向离我远些的地方:“说到这个我倒是很感谢你。你和我妈这些年教会了我怎样避免伤害,避免的最好方法就是远离爱情,远离男人——因为我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和你如出一辙。多谢了你给我的教训,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我还真是上辈子积了德。”我冷笑一声,“你就是实实在在的道貌岸然伪君子的典范。”
他愤怒地把杯子往墙角一摔,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我才是祖上积了德,有你这样的女儿!有你这样的把我教训成一个伪君子的女儿!”
我不屑的嗤笑一声:“我从来都没把你当做我父亲过。”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的凄凉,嘴角带着奸诈——活像个疯子。“对,对,你从没把我当做你父亲。”他的脸变得狰狞,拿手指着我:“你看看你这张脸,你以为你这么说你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么?!!”他说话的声音近乎吼叫,五官因为暴怒皱在一起,狰狞的可怕,“你有本事,就把你这张脸给毁了啊!你把它毁了啊!”
我站起来昂着脸看他,脸上的不屑和冰冷肆无忌惮的展现出来,毫不退缩的把我尖利的眼神望向他,眼里的狠毒显而易见:“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你凭什么叫我把它毁了?”
我不屑的冲他那张发红的脸哧笑了一声,一条腿提着在地上点了点:“你现在的样子,连一条狗都不如。”
我恶毒的瞪了他一眼,那个苍老的男人,愤怒而悲怆的看着我,连还嘴都没有还。“对,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他顿了顿,瞬间红着眼睛冲我咆哮:“你和你妈靠着我的钱活了二十几年!我养了你二十几年!就是为了让你来骂我连条狗都不如?!!”他把酒瓶也气不过的砸在地上,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完全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儒雅——别说是儒雅,他看起来简直没有个人样。
我冷冷的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听见里面轰的一声,什么东西又被砸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