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凤贞回到锦溪中学，学校领导不予过问，就是隔壁杨老师一家见面也只是点点头，匆匆而过，没有多余一句话，连一个笑脸也悭吝了。曹凤贞明白，不能怪任何人，学校里及锦溪镇已扬开，红旗大笔杆子周超被井岗山用美色诱捕，沉尸大海，其家属自然是人人避之则吉。学校中大部分教师和家属都没有参加派系，许多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超失踪超过了一个半月，丁武姘头朱蕊也已承认，周超被勒死沉尸大海，曹凤贞相信此一切已成为事实，再也不能抱什么奢望了。曹凤贞心已死，情已逝，她必须收拾残心，准备她今后所要面对的人生。
周超遇难七七期满，曹凤贞找李昂借了一部永久牌自行车，带上昨天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把香烛，和用草纸自制的元宝，载着周文通，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向海边进发。大约一个钟头后到了海边。曹凤贞母子不敢到人多的码头，而是拐小路到远离码头的小沙滩，点上香烛和元宝，对着大海遥遥拜祭。曹凤贞泪如泉涌，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口中哀哀呼叫：
「周超！我的爱郎，回来呀！」
曹凤贞又叫儿子周文通呼喊：
「爸爸！你回来吧！」
曹凤贞带着儿子周文通对着茫茫大海为周超招魂，尽了一场夫妻人伦的道义。但见白浪滔天，碧波无涯，周超的魂儿能否归来，也只是尽了人事。逝者已矣，悲欢无所求，只有活着的人，还要为情义而动肝胆、为生活而奔波，为偿还尘债而忙碌，在滚滚红尘中度过几十年的光阴。
今后何去何从？现实已严酷地摆在曹凤贞的面前。
周超被害二个月后，前两天学校新成立的「革委会」已派人来找曹凤贞谈，问她今后何去何从，应早做决定。曹凤贞完全明白，在锦溪中学她仅仅是一名普通教师家属，她的户口仍然在原籍农村。她五七年当右派户口已转回原籍，五九年右派改正，曾安排她在农村当民办教师被她拒绝。她和周超结婚，跟随在丈夫身边，几年来户口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周超有侨汇，即使购买高价粮，一家生活还过得去。
现在，丈夫遇害，曹凤贞母子生活顿失依靠；她母子继续留在学校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了。学校领导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就是希望她母子回原籍农村。曹凤贞求学校领导宽容，周超遇害满百日忌辰后，她母子自会离开学校。
事到如今，曹凤贞已前无去路，回农村已成定局。今后生活要完全靠她自己，才能把周超的血脉周文通养大。在农村劳动生产，她并无本事，要活下去，就必需有所依靠，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必需要为周文通找一个新的爸爸。她无法循古礼守寡三年，三个月后如果她还不能为周文通找到新爸爸，她母子生活都将没有着落。这个新爸爸，唯一可争取的条件，就是他必须接受、爱惜和抚养周文通长大成人，并让他有机会上学读书。
曹凤贞是个明白的人，干女儿冯少娟一直对她掏出一片爱心，希望她成为她的后娘；冯存根一个朴实的农民，他不善言辞，不善于表达他对她的爱，但她从他憨厚的眼神中，她已感受到他对她深深的爱。她从北坡村回学校这二个月来，冯少娟来访更勤了，每次到来，少娟爸爸冯存根总是叫她带来一些粮食周济她母女，这令曹凤贞心中非常感动。
程瑶对曹凤贞提到，冯存根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年纪又比她大十余岁，但他绝对是个朴实勤劳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她曹凤贞的生命里，能不能接纳冯存根呢？她必需做出抉择。有文化者如周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如她叔叔曹必宏，又有何用呢？还不是为世不容，不得善终。说到男女情欲，少年夫妻，年龄相若，无限的浪漫温馨又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斗不过厄运，最后棒打鸳鸯两分开。曹凤贞沉思，事至如今，她已走投无路，只要是个负责任的男儿肯收容她母子，她已感恩载德了！冯存根是比她年长了十一二岁，但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而男人四十多岁还正在壮年。冯存根庄稼汉年富力强，恐怕自己的青春年华，还陪不到他之终年呢！
曹凤贞还在和冯存根见面之前，就已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认冯存根的独生女冯少娟为干女儿，他父女就多次送来红薯等食粮，农村人除了红薯、花生这些什粮农产品，不可能有什么矜贵的东西，但物轻情义重。曹凤贞几次想约冯存根见面感谢，但他都婉辞。他不是高傲，而是为自己世代农民身分感到自卑，他把她视为高人一等的读书人，此令她感到赧颜。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子，人品就比像丁武那般的读书人高尚得多。
曹凤贞在北坡村逗留短短十来天，每晚在林边陋室，她都和冯存根父女、程瑶夫妇见面谈家常，他们的为人为事，就给她人生难得的道义人伦的教育。冯存根解放前是程家的忠仆，在土改的暴风骤雨中，他不顾丧失「阶级立场」的责难，处处维护程家，为此事他和忘恩负义的妻子田秀梅走向仳离；在老主人程家彻底败落时，老夫人弥留时，冯存根毅然认她为干娘；又不避艰难力保程家孤雏程齐兴和程瑶这对疏堂兄妹度过难关，保存了程家的血脉。光凭此，足见冯存根这个朴实至诚的农民，是何等的高尚和伟大，如果能当他的妻子，实为她曹凤贞的荣幸，得此夫婿，夫复何求！果如此，老天爷对她这落难之孤儿寡母也算是待之不薄了！
三个月过去了，武斗的鏖战暂时平静下来。干女儿冯少娟来了，曹凤贞感到非常高兴。
冯少娟此来是有备而来，程瑶干姐姐对她授了多条锦囊妙计，她负有使命，要游说干娘曹凤贞当她真正的后娘继母。她要为失却爱情十多年的孤寂的爸爸，寻找第二春。能否成功，就看她的本事和缘份了。
冯少娟一进门放下带来的一袋红薯，就投到干娘的怀里，像小姑娘一样对干娘撒娇。冯少娟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把炒熟的花生，塞到周文通的口袋里。周文通都七八岁了，冯少娟还把他抱进怀里。周文通有花生吃非常高兴，曹凤贞笑笑，教周文通说：谢谢姐姐！
「要吃花生只是农村有，你喜欢农村吗？」
「喜欢呀！农村有花草树木，有青蛙、蝴蝶、蜻蜓，在镇上都没有。」
冯少娟又对周文通很亲热地说：
「文通！你七岁多了，要上学，你跟姐姐到北坡村小学上学，好吗？」
「好呀！如果妈妈同意，文通一定跟姐姐去。」
「文通！你赞成妈妈跟你一起去北坡村住吗？」
「赞成！我爸爸死了，在学校也没有人关心我们了！」
「姐姐会惜你，你存根叔叔会惜你，程瑶阿姨会惜你，天驹、天骏几个小弟弟挂住你。」
「妈妈！带文通跟姐姐到北坡村住吧！我好挂住天驹、天骏他们呀！」
冯少娟和周文通的一言一答，句句都在说给曹凤贞听，这也深深地打动她的情怀。童言无忌，周文通多么希望有人痛惜啊！冯少娟为自己爸爸作伐的一片苦心，更是一片冰心对玉壶。她也明白，在冯少娟背后，有冯存根对她真诚的爱，还有义薄云天的程瑶的一片苦心，曹凤贞很感动，她冲口而出，正言对冯少娟说：
「少娟！你真希望我当你继母娘亲吗？」
冯少娟一下两膝跪地，头伏曹凤贞大蹆上，呜咽地说：
「干娘！女儿做梦都想你成为我真正的继母娘亲呀！」
「少娟！你爸爸愿意娶我吗？」
「干娘！爸爸保证愿意，只要干娘你不嫌弃！爸爸会用生命来爱你和文通。」
「少娟！如果你爸爸真的同意娶我，讨张证明来公社和娘亲登记结婚。」
「干娘！谢谢你！我替爸爸谢谢你！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文通！你说好吗？」
「好呀！我有姐姐，还会有新爸爸了！」
曹凤贞喜极而泣，把冯少娟和周文通紧紧抱进怀里……
伍立德在大队开俱了一张证明，和冯存根、伍志奋赶到锦溪公社来，找到民政部门的负责人，为冯存根和曹凤贞办理登记结婚的手续，他们就成为一对患难夫妻。伍志奋江秀媚夫妇负责办理一些菜肴，准备今晚办几席酒菜，招待同生产队的十多户社员。江秀媚负全责，所以她和二位妯娌先挑菜回村去。伍志奋在等，一对新人办好结婚手续出来后，就一起赶回北坡村去。
自从田秀梅走后，冯存根含辛茹苦、既当爹又当娘把冯少娟抚养成人，出脱成一位如花似月的高中生的大姑娘。冯少娟的长大，虽然给冯存根很大的安慰，但壮年久旷，十多年光阴之鳏居也是非常凄苦的。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以至人民公社，冯存根总是公而忘私地带领北坡村部分乡亲，坚决走合作化的道路，和大家同甘共苦度过三年自然灾害之荒年。冯存根是北坡村群众的带头人，是伍立德最坚决和得力的助手。
冯存根過了不惑之年得续弦，迎娶的还是刚三十出头、当过小学教师有文化知识的寡妇曹凤贞，社员们均为冯存根感到高兴，充心祝福冯存根再婚，过人生第二春，明年添丁，给整个生产队带来新的生机和幸运。
坐伍志奋的牛车，从锦溪镇回到程家大院后院，曹凤贞无限的感慨。
三个月前，她带着周文通慌里慌张连夜跟着干女儿冯少娟赶来北坡村。当晚的果断决定，是福至心灵，及时逃亡，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她如果落在锦溪镇井岗山狂徒之魔掌，送到县城任由丁武发落，她恐怕受尽蹂躏和凌辱，想找个自杀了断的机会也不能，还能说什么今天的人生第二春呢！周文通更是孤苦零丁，活下去都艰难，还哪里来个慈祥的后父呢！老天爷待她孤儿寡母并不薄。夫亡仅满百日就改嫁，难免为世人所鄙夷，但现在天翻地覆，一切伦理纲纪都翻过来了，为了孤儿寡母能活命，她什么也顾不了啦！如果周超在天有灵垂鉴，他也会原谅她母子。
记得当天午夜后，曹凤贞母子躲藏到干女儿冯少娟的闺房，第二天冯存根一早就把他们母子一天三餐的饭菜端到房间。冯存根带领生产队社员下地劳动生产；冯少娟赶回锦溪中学了解情况，他们母子躲在房间里整天不敢出来。晚上冯存根去主持生产队记工会，冯少娟就带领她母子转移到林间程家陋室去。程家陋室是被世人遗忘的荒岛，没有其他人相往来，她母子在那里安全地度过了十来天。
在程家陋室，曹凤贞有幸结识了传奇烈女程瑶。程瑶与命运拼搏、永不言败的坚忍不拔的精神，给曹凤贞以巨大的鼓舞和深刻的启廸，从程瑶身上她学到更多做人处世的道理，
增强了她逆境生存的勇气和力量。从程家冯家的传奇故事中，曹凤贞受到莫大的教育，并真正认识到冯存根这个朴实诚信的农民的崇高品德和形象。也可以说，她曹凤贞早已关注到助人为乐、而迟迟未缘会面的冯存根，第一次见面就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中。还在程瑶未直接了当向她提冯存根前，曹凤贞已在心中反复自扪：她应不应该当冯少娟真正的继娘！
这时，曹凤贞不但可以好整以暇地参观久负盛名的程家大院，今后还可以好好磡究这座叫程家大院、现今又没有程姓人居住的大院宅的恩怨沧桑。曹凤贞一进门，抬头一望，在冯存根住房门口多了一副刚贴上的红纸写的对联和横批——
蒙灾孤寡成新眷
积德农夫续雅弦
横批：琴瑟重弹
曹凤贞咪咪笑，她知道一定出于程瑶这个才女之手。上联说她曹凤贞，下联说到冯存根，都非常贴切，这就概括了她和冯存根的前半生。横批：琴瑟重弹，就是对他们良好的祝福。琴瑟将奏出他们下半生和谐美满、温馨幸福的人生！
周文通有了新家庭，新爸爸，非常开心。不久他进入北坡村小学开蒙，他又像他的干姐姐冯少娟一样，他总是挂住程天驹、天骏几位弟弟，放学后总要拐到林间陋室来逗天驹、天骏几位小弟弟玩，程家冯家再加上一个周文通，又结成新一代的盟谊，维系此情谊完全建于一个「爱」字和「义」字，这也是人间最伟大的两个字。
冯存根和曹凤贞婚后，夫妻恩爱，次年的一九六八年，曹凤贞给冯存根生个白胖胖的儿子，取名冯少雄。时间上较程瑶第六胎生女程天凤早了十余天。程天凤应叫冯少雄为哥哥，这是后话。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生不逢时日夕阴，安危几度碎奴心；
孤儿寡母终能托，情义绵长胜万金。(侵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