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魁的诗集顺利出版,他积极推动的旧同学聚会,也取得很大的成果,已联络到海外的陈素萍,在内地各岗位工作尚未退休的老同学,计有当教授的文朝章和李洁芳夫妇,当美术学院导师的龙存渊和郭巧莲夫妇;沦落农村,或当农民,或当小学教师的海涛、常若谷和史进等人;还有在劳X场度过二十多个春秋而后平反回乡的柳青云和程逸高,他们回家务农,与世无争,但对高俊魁的邀请却欣然赴约。老同学总共有十多人,约定于一个长假期的日子,在文昌县城最大的酒店聚会。
上午十时,各人络续到来,高俊魁将各人一一向陈素萍、程瑶作介绍。彼此握手言欢,人人热泪盈眶!三十多载风尘洗礼,蹉跎岁月,历尽沧桑,风华不再,旧容难觅!
陈素萍和程瑶几十年后第一次重逢,一见面就久久地拥抱,喜极而泣!
柳紫娟也来了,她虽身为公安局副局长,对老同学却很热情,沒有一點官架子,因为忙,她匆匆告辞走了!
高俊魁知道,促成县一中事件的平反,柳紫娟作了好大的努力。他低声告訴程瑶,以前「文中事件」被认定「反革命事件」是当年钦定「铁案」,在讨论应否平反时,发生争论,柳紫娟是当年历史见证者,她坚持实事求是,力排众议,走访已退休的有关老干部,查阅档案,搜查证椐,最后公检法取得共识,结论是:「文中事件」不是以**反人民为目的的人民内部矛盾事件。当年认定的反革命罪是错的,改判柳青云和程逸高等无罪。程瑶听了高俊魁的叙述,无限感叹,当年文中高八班人才大多凋零,在政坛还有这么一位可引以为傲的柳紫娟,心中也感到欣慰!
当年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現在个个都年近花甲。高俊魁满头银丝,高瘦癯烁,可喜仍然眼光炯炯,精神奕奕;陈素萍和程瑶、衣着趋时,体态丰腴,容光满面,端庄优雅,拥容华贵,一派阔绰;文朝章、龙存渊均戴金丝近视眼镜,一派学者风范;李洁芳、郭巧莲徐娘半老,丰韵犹存,但也难掩鬟鬓斑白;海涛、常若谷、史进和柳青云、程逸高几位,一直屈居农村或劳X场,显得过早的苍老,满脸沧桑,十足十的农村阿叔阿伯,再也寻觅不到当年的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神韵,令人有说不出的感叹!
高俊魁把他的格律诗集《锋尖刀刃觅生机》,一一签名分赠给与会的每一个老同学。程瑶站一旁,看到高俊魁苍劲的钢笔字、龙飞凤舞的签名,她心中感到欣慰,她和陈素萍会心地微笑,彼此点点头。好像在说:我们过去心仪的白马王子,并没有在灾难中倒下去,他身上还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大有大器晚成之神韵,倒像悬岩上的不老松!
在茶座上,程瑶、陈素萍分别坐在高俊魁左右。龙存渊斯文而风趣地说:
「过去在学校,高俊魁、程瑶、陈素萍是我们同学中的核心头面人物,今天这难得的聚会,又是你们三个人牵头,几十年来,你们永远是我们的偶像。」
「要感谢就感谢我们两位公主。陈素萍现在是港商大老板,她大力促成这次的聚会,我不过是跑跑腿;程瑶不但为我的《锋》书写序,还当责任编辑,校对、润饰及全部包下出版经费,不然此书也难于付梓面世。」高俊魁无限感激地说。
「陈素萍和程瑶都曾是高俊魁的红颜知己,虽然无缘结为夫妇,但情谊却保存了几十年,这就非常难能可贵。」文朝章单刀直入点出众所周知的韵事来。
李洁芳担心引起程、陈两位尴尬,瞄了夫婿一眼,想阻止已来不及,陈素萍一下猜到李洁芳的心意,就朗爽地哈哈笑起来,她说:
「洁芳!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当年我和程瑶,确实都和高俊魁相好过。不过高俊魁总是嫌我,批评我,说我是个满身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娇滴滴小姐;现在又吹捧我,说我是港商大老板,无疑是说现在的陈素萍,已由过去的小资产阶级?晋升为大资产阶级的阔太了!」
「陈素萍无愧是陈素萍,总爱牙尖嘴利地挖苦我。」高俊魁哈哈笑着解嘲。
「缘份是注定的,或者今天之结局正是命运注定的。这样的结局正是上天为了考验每一个人而特别安排的。」郭巧莲虽然学的是理科,思想却相信命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劳其筋骨,役其肌肤……』,不然也不会成就高俊魁成为诗人和作家。」文朝章不失学者本色,出口引经据典。
「说『劳其筋骨,役其肌肤』,在文X中我们都经历了,在先前动荡的年代,有谁能幸免呢?没有,仅仅是各人造化不同而有苦难轻重之分吧了!」李洁芳这样概括。
「李洁芳无愧是个历史学者,我当了半生农民就有刻骨铭心的感受!」一直静静地倾听各人抒发感慨的程瑶,这时也给李洁芳附和。
「我也在农村生活了一年多,简直是噩梦!」陈素萍仍然心有余悸地说,「如果不是政府放我一马,让我出国,不然我一定熬不下去,早就尸骨无存了!」
「海涛、常若谷、史进他们一直在农村,感触更多,有幸都熬过来了;柳青云和程逸高,在劳X场度过二十多个春秋,恐怕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特别是文X期间。今天能蒙冤得雪,更值得庆幸!」龙存渊说着点点头,直瞄着柳青云和程逸高,流露无比的钦佩!
海涛、常若谷、史进一直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倾听,有时微笑点头;柳青云和程逸高,不但不出声,甚至显得有点拘谨,好像他们根本不属于聚会之一群,是在附属风雅。这时,龙存渊点到他们,程逸高向柳青云瞄了一眼,情绪平静、不紧不慢地说:
「各位学兄、学姐!你们各人都有一段多姿多釆的人生经历,不管一帆风顺,还是坎坷曲折,你们的人生都是一部精釆的大文章,唯有我和柳青云没有什么可叙可陈。因为,我们每天吃饭、劳动、睡觉,天天如是,年年如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好像地球已停止了转动。如果不是一朝醒来看到鬟鬓斑白,真不知人生突然間已度过了四分之一世纪!」
「人早麻木,日常除了吃饭、劳动和睡觉,就是每晚两个小时政治学习。读报,讨论,联系自己挖思想根源,思想改造。一进劳X场,我们很快都懂得生存之道,做人之道,就是一开口就要说大话、空话和假话,一说就说了二十多年。习惯一开口就把自己、祖宗及家庭骂得狗血淋头;说得最多一句话是『认罪服法』,表面上我们谁都不会把鸡蛋去撞石头,谁都『服法』;但思想深处始终不『认罪』,世界观和人生观,依然故我。可以说,我们的思想早已麻木了。」柳青云又做了一番精僻的阐释。
「文X中,你们受到折磨吗?」郭巧莲点点头,又关切地问。
「文X中我们反而不受到任何的冲击!从报纸上我们也知道和感悟到外面世界乱糟乱透了,文斗武斗,谁都打着革命的红旗,斗人杀人,但我们反而相对地更感自由和宽松,晚上除了读报,正常的政治学习,可免则免,废话也懒得说了!」程逸高笑着如实回答。
「一个农业中队,有指导员、队长、管教干事、技术员几个干部,文X最紧张时,所有干部都去搞窝里斗了,中队里只存一个庶务长管生产和生活,而生产的安排,主要还要听从留场就业人员的大小组长协助安排,不然就乱了套;生活虽恬淡,但不会饿死,刑满后每月还有二十一元工资。」柳青云又笑着进一步解说。
听了程逸高和柳青云的解说,大家绷紧的心都松弛了下来,彼此会心地微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语见《史记》)。一直没有讲话的海涛开口了:
「这样说来,你们关在笼子中仅仅是失去自由,人身却相对地安全;我们在外面被七斗八斗,小命保住已是大幸,你们真正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古谚了!」
「我们在农村,庆幸我們夾着尾巴做人,保得小命;但也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批斗受刑罚殴打都是家常便饭。大个子史进就被人打断了筋骨,敲掉了门牙!」常若谷神情凄苦,说得很沉重。
常若谷的话,对身在农村的程瑶、海涛他们没有多大的震动,但对于陈素萍就有很大的惊栗,文朝章和李洁芳、龙存渊和郭巧莲夫妇也同样感到沉重。一直没有出声的史进苦笑一下,对大家点点头。当年学校班上大个子史进,是个体魄健壮的运动员,现在不但头发全白,脸颊瘦削,背还有点驼,陈素萍不由感到心酸。史进干咳两声,凄凄地说:
「也没有什么,十年X劫,我史进决不会是最悲惨的一个。多少大人物犹死不葬身之地,我史进算个什么呢!」
看到史进的沦落,高俊魁心中也非常难过,他铿锵地说:
「我们还活着,就是幸福!」
「对!活着就是福!我们还要好好再活二三十年。」程瑶坚定地附和。
「有人说我们『生不逢时』,我认为我们生在历史上最动荡时期,对我们也是一种机遇,一种考验。如果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写出来,对自己子孙留下来的是比金钱还贵重的财产;并对这段沉重的社会历史做个见证,也就不枉此生了!」
高俊魁思想在亢奋,他说得有点慷慨激昂。程瑶点头称赞,她笑说:
「我们的大才子,他的见解和思想境界,什么时候都比我们高一线,高俊魁什么时候都是我们的表率。」
程瑶是出于真心的赞许,高俊魁却在摇头,嘴角边挂着丝丝凄苦的笑意!
追忆往事,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陈素萍一下站起来,挥挥手,朗声说:
「往事如烟,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程瑶说得对,你们都很有才华,每个人都来写写自传、回忆录,小说、诗歌都行。你们知道,我陈素萍没有著书立说的本事,但我有本事资助所有同学著书的出版经费,写多少书我帮你们出版多少书!」
陈素萍的话,不但一下驱除了大家脸上的阴霾,各人神情一下雀跃起来,一齐对陈素萍投过赞许的眼光。海涛、常若谷,笑笑点头,他们在心中筹谋;高俊魁说,他几十万字的长篇《风两浮生》正在赶稿中,陈素萍喜得和他热情拥抱祝贺!
「希望下一回聚会时,在诸位中已涌出响当当的作家诗人!」
程瑶诚心的祝福,把大家的情绪推上高潮。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人生风雨历迢迢,苦辣甜酸如涌潮;
回首红尘悲与乐,风和日丽在今朝。(萧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