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在天涯海角的南疆是个很不寻常的一年。
今年的天气也特别反常。早在早春期间,一股寒流南侵,气温降至历史上罕见之低,只得七八度。海边漂上许多死鱼,有些竟有十多二十斤重,死因如何,谁也不去考究,许多人都冒着寒风跑到海边去捡鱼;鱼能不能吃,谁也不理会,反正饱吃一餐。还未过五月端午,就刮了一场十二级台风,这么早刮台风,又是百年难得一见。往年打台风,多是「秋分」后至「霜降」之期间。此后,又连刮几个大台风及连场暴雨,「立秋」后更是连绵苦雨,乍热乍凉,农作物受损,人的心情也倍感压迫和烦闷。
天气不好,并不影响枪毙人,阴阴沉沉,更是枪毙人的好时光。这期间,在锦溪镇椰林集市外坡坎,又几次枪毙人。枪毙的是三兩个坏人,他生前作恶,让他死时不见天日,正是最好的报应。被枪毙的家属,只能像李佩玉母女般把哀伤留在心里,把眼泪洒到自己的枕上;出了门,也要像常人一样下田干活,同样吃饭拉屎。广大群众,或者当时议论几句,过后也就像风吹过树梢,了无痕迹,因为被枪毙人只是涉及少数那么几个坏人,对大多数的农民没有什么影响。
但是,秋后紧接而来的政治风暴,天翻地覆,比十二级飓风还厉害百倍,震撼着农村每一个人的神经和灵魂,特别是生活比较宽裕的人家。这个政治运动叫「土地改革」,土改的目的是推翻几千年来的封建势力,解放农村生产力,促进社会的发展,巩固新生的政权,巩固民主革命的果实。南疆到五0年五月才解放,而新中国早在四九年十月一日已宣布成立了。南疆的土改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后的一役。
历史见证,当年南疆的土改也受到严重的左倾路线和思潮的严重影响和干扰,不当的反「地方主义」和反「右倾」,损害到人民群众的基本利益,特别是对著名侨乡的华侨、侨眷家庭的伤害,一直到改革开放后才纠正过来。这是一段值得深刻反思的历史教训。
北坡乡的杨雄乡长调走了,说是调去搞「八字运动」和土改。北坡村另派来一个南下干部姓柳的乡长,还同来一组土改工作队,队长姓金也是南下干部。他们分散到几个自然村,扎根串连,访贫问苦,同村里最贫苦的人过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生活。
现在已揭开土改的序幕,雷厉风行,像洪荒激流般冲击着大地。工作队的到来,将在农村掀起一场空前的暴风骤雨,将把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社会秩序和社会结构打乱,不少人都将受到血和火的洗礼。维系社会祥和的固有的人情、恩情、亲情、友情、爱情统统受到冲击或打破,人际的关系变为劳动阶级和剥削阶级的关系,人的政治立场、思想觉悟是革命和反动的区分。
一解放就清匪反霸,陆续抓人和枪毙人,被抓的人,大多投入牢狱或劳改场所,被杀的终究只是其中极少数的坏人。现在进行土改,各地农村一下子就掀起斗争地主、富农的全民的阶级斗争。每个自然村都要按一定的百分比指标,揪出地主和富农。只要你家庭富裕,属于有钱人,多数逃不脱厄运。
锦溪镇周围的农村,由于历史的原因,许多家庭都有人漂洋过海到异域谋生,这地方就成为著名侨乡。土改一开始,许多常有侨汇寄回、经济生活比较宽裕的侨眷家庭,就首当其冲,许多家庭就成为被清算的对象。到处云谲波诡,浪涛汹涌,比起镇反时枪毙几个人,更加恐怖,更加震慑人心。
土改隊進村后,程家张氏和黄氏婆媳,已感觉到种种不祥之兆。程家大院借给北坡乡人民政府使用的前进大屋,后门常关,连东西横廊通往后院的走廊拱门也用木条封住,把程家大院分隔成两个世界。政府这样做完全不必和程家大院的主人程张氏商量。新来的柳乡长还没有跟她们打过招呼。前进大厅每晚灯火通明,好像都在开会。冯存根要到后院,就得出前大门转到后院角门才能进来。
「杨乡长以前不是说过跟我们借房子作北坡乡人民政府办公吗?」程黄氏对婆婆张氏这样说,话中有点不快。
「以前说借的是杨雄,现在杨雄调走,严淑华也到县里去了,找谁来问呢!」张氏也显得很无奈!
「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是不是问问冯存根?」黄氏又说。
「存根对我们忠心,他有话会向我们说,他不说也一定有他的难处。」
工作队进村后,冯存根白天依然下地干活,但他已不到后院来吃饭,而是把米背到前院,和工作队做「三同」。现在的冯存根也少到后院,来了也是匆匆,没有逗留,来时多数低头无语,或者支支吾吾,话说不上两句就走,好像有满怀心事。至于田秀梅,土改队进村后,就再看不到她的形影,她根本就没有到后院来过。因此,程家挑水作饭和打扫清洁的家务,全部由程黄氏来做;上街买生活用品和食品,就交给程齐兴。气氛紧张,张氏和黄氏心里着慌,不知将会发生什么大事,她们连冯存根也不敢探问。
「大概不会有事,我们妇道人家,大字不识几个,我们平时不得罪人,不结怨,我们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左邻右舍,我们不应该有事!」张氏自我安慰地说。
「我们住大屋,生活手头宽松些,或者有人会眼红。」黄氏也惴惴不安。
「大屋是福光拿钱回来盖的,还为学校盖课堂,这人人都知道。说生活好,也是这几年之事,你过门后也见啦,我们都是吃薯粥蘸虾酱过日子,衣服也是一补再补,做工也是熬日熬夜,不勤俭怎能积蓄几个钱买田地呢!买田地也是想程氏子孙今后日子好过些,免受大姓大户人欺负。我们这两年,一是一生劳碌,一身痨损;二是福光再三叮嘱,才少下田做工,是清闲一些,但也要操心兴儿和阿瑶两个孙子的成长。我想我们都对得起程氏的列祖列宗。」
程张氏人还不算老,还未满六十,对自己进入程门几十年的人生,她做了真诚的自我剖白。她的人生,遵循着固有的伦理道德,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一生遵循妇德闺训,对得起左邻右舍,对得起天理良心,这就是她做人的宗旨。在张氏身上体现了几千年传承下来的贤妻良母的闺范。程张氏对人生感到安慰,她已尽了最大努力去做人,苍天可鉴!
程张氏根本不知道也不懂得,她拼命积攒金钱购置田地,自己耕管不过来就出租,雇长工短工,放贷收息,慢慢积聚起来的就是当前政治运动所要清算的剥削罪恶。历史已发展到了对地主阶级剥削罪恶进行清算的时候了……
一晚,冯存根从后院角门来,对张氏和黄氏说:工作队叫他们全到学校操场开会。冯存根脸带难色,说完话低着头就往外走。
程齐兴和大妈扶着阿婆出了角门,暗地里忽然走出二位持枪的民兵,跟着他们殿后。到学校操场,已见黑压压坐满了人。台前两盏煤油大纱灯照得通亮,台上左斜角放着两行学校学生用的书桌,外一张桌后面坐着二人,一个是柳乡长,一个应该是土改工作队的金队长。他们均一身戎装,腰间别着手枪。另一张桌后面是乡文书陈文才,桌上放着纸笔。中间长凳坐着两排人,前排是村里一些穷苦兄弟,其中就有伍立德、田秀梅和乡民兵中队长林青,还有冯存根、崔永胜等。后排坐着一批着军装的人,大概就是土改工作队队员。会场气氛诡异而紧张。
在土台下前边靠右角蹲着一小堆人。一看就有张伯强的老婆霍氏、二姨太詹氏,媳妇姚姬和林菊茹,三儿子张秉臣,还有在张家当大管家十多年的马大勇。张伯强一解放就关在县监狱,因此不在场。还有村里几户张姓殷实人家的老爷奶奶及其成年子女媳妇。民兵勒令程张氏、程黄氏和程齐兴三人,和张伯强的老婆霍氏他们蹲在一起。这堆人个个均耷拉着头,谁也没有吭一声,外围有几位民兵持枪戒备。土台正面才是北坡村的广大群众。
大会开始,柳乡长宣布成立北坡村「农会」,主席为贫农伍立德,还有几位贫雇农当农会代表,冯存根、田秀梅、崔永胜都榜上有名。土改队金队长宣布北坡乡「土地改革」的战斗打响了。土改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算清地主老财剥削账,没收地主富农的财产、田地和房屋,分给贫雇农。接着,田秀梅和林青分别带头高叫口号:
「打倒地主富农!」
「坚决清算地主富农剥削账!」
「没收地主富农的财产!」
「贫下中农团结起来,将土改进行到底!」
首先在「打倒反动官僚地主张伯强」的声浪中,田秀梅一把抓住张伯强老婆霍氏,张伯强家长工崔永胜抓起詹氏,一齐拉到台上,面向台下群众下跪,并将她们的头狠狠按下去。田秀梅、崔永胜,还有二位张姓贫穷兄弟分别上台批斗,大揭张伯强长期勾结官府鱼肉乡里、霍氏和詹氏一生过不劳而获剥削生活的罪恶。
霍氏仅仅说了一句「伯强作恶就枪毙他」的话,就被崔永胜狠狠打一巴掌,田秀梅更险毒,从背后使劲揣一脚,霍氏头扑地,变成狗吃屎。斗争时,你推我搡,掌掌生风,拳拳到肉,霍氏和詹氏像个人球,倒了又拉起来,头高又再按低,像个被玩的木偶。田秀梅施展她的拿手好戏,用袴子跨过霍氏、詹氏的头顶,作状要抓自己的**来喂她们,猥琐之极,不堪入眼。
霍氏、詹氏任由崔永胜田秀梅殴打凌辱,再也不敢哼声。民兵中队长林青又站起来,带领全场高呼口号!场面非常紧张和肃杀,杀一警百、杀鸡儆猴的策略非常奏效,蹲在台右边角落那一小撮被认定为地主富农的家庭成员,他们个个都胆战心惊,战战兢兢,低头无语,等待厄运临头……
程家是地主,张氏黄氏是当家,灾难已难以幸免。程齐兴二十岁,已属于成年,他也被勒令蹲到这一小堆人里面。程齐兴读书不多,没有什么社会履历,莫说没有看到这种场面,想也没有想过。解放二年多,在锦溪镇开过几次群众宣判大会,张氏阿婆从来不让程齐兴知道或参加,因此斗争人打人的场面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忽然看见斗争会上的斗人打人,一下就把程齐兴吓坏了,他脸色倏然苍白,身子在不断震怵,脑子在嗡嗡叫,生怕自己也被拉出去殴打。
张氏黄氏在锦溪镇参加过群众宣判大会,看见过斗争人的场面,但那些宣判大会,没有对被斗的人过分的殴打,如有人行为过于激烈,就有干部出来适当制止。今天想来,那是宣判大会,有人要被枪决,有人要判刑坐牢,根本就不需要对他们在肉体上额外的斗打。
现在斗地主,有人更兴于打人殴人,认为只有殴打体罚才能彻底消灭地主富农的威风。
今晚斗争地主大会,像崔永胜田秀梅那样激烈殴打和凌辱霍氏、詹氏,而主持大会的土改队也不加阻止的情况,张氏和黄氏就知道土改运动,将是更加激烈。事态已非常严重,厄运很快就会降至自己的头上,其结果如何?很可能出乎她们的想象,甚至是她们已经活到人生之尽头,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一生礼佛见禅心,贤淑慈悲邻里钦;
外慧内勤扬妇德,何来欺众结仇深。(侵韵)
又:
历代齐家有理循,良田高屋古来珍;
南柯梦碎风云变,滚滚红尘祸及身。(真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