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会开始前,北坡乡人民政府、土改队和各村农会已开会进行充分讨论,做出布置,先在北坡村进行全乡的土改试点,对初评出来几家地主富农进行批斗,顺利打响土改运动之第一炮,以壮声势。
今晚的斗争会也作了具体的布置,田秀梅、崔永胜和林青等积极分子,以他们打先锋。他们除了苦大仇深,思想觉悟高和立场坚定,他们还会讲会说,可以彻底压倒地主富农的气焰。北坡村农会主席伍立德为首的农会和冯存根等几位贫雇农代表,是运动的骨干,掌握政策的土改队,将紧紧依靠他们,布置运动一步步的深入开展,以确保最后的胜利。
除了恶霸地主张伯强家,程家大院评为地主,已无异议。但斗争程张氏和程黄氏时,土改队安排冯存根打头阵。因为冯存根在程家当了十多年长工,是土改运动最可靠的对象。土改队希望由冯存根来揭发张氏和黄氏的剥削罪行,以进一步教育群众,发动群众,把北坡乡土改运动推向纵深的发展。
冯存根说,他没有文化,不会讲话,土改队长就耐心启发,教导他在会上怎么说。冯存根知道,他已是避不可避,除了土改队,还有田秀梅在一旁监视着他。斗争张伯强老婆霍氏和詹氏后,就轮到程家的张氏和黄氏,在林青、田秀梅起劲口号声催讨下,张氏和黄氏被民兵拉上台跪好,还未开始,田秀梅就狠狠地向张氏和黄氏各搧两巴掌。这时,冯存根只好硬着头皮上台。
可是,当冯存根看到善良的主人受到如此凌辱和折磨时,他心一酸,就完全乱了方寸,土改队长教给他说的话,一句也记不住了。他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含糊不清地说:
「老……」冯存根本来说惯了「老夫人」或「老东家」,但一时觉得不对劲,就赶快改口:「老地主!你认不认罪?」
张氏说「认罪!」
冯存根又说:「你那么多田地出租,就是剥削……你是主人,我是长工,就是剥削……平时还请短工,又是剥削……你借钱放贷,就是剥削……我女人病动手术,你给钱医治,我无钱还,就是因为你剥削,你剥削……剥削……」
冯存根说话,呢呢喃喃,时高时低,含糊不清;他的眼光,根本不是直瞪着张氏,许多时还眼看地下。台下的群众,私自说话,混淆掺杂,因此对于冯存根的控诉,听来听去,只听到冯存根大诉张氏「剥削」,其他他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只见程张氏频频点头,好像她被控诉得哑口无言,低头认罪。
田秀梅看到她男人冯存根的窝囊相,冲上去把他拉到一旁,回身一脚将张氏踹倒,拉起来跪好,又将裤裆从张氏头上反复跨过,后来一脚踩着张氏肩膀,声色俱厉地斥责:
「张氏地主婆!你出租田地、放高利贷、雇长工短工,剥削穷人,你和黄氏地主婆,养尊处优,游手好闲,无劳而获,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我和冯存根在你家里做牛做马,受苦受难,吃的是猪狗食,穿的是破破烂烂,你罪大恶极,你认不认罪?」
田秀梅确有慧根,土改队所教导的政治述语,她全记得,说起来朗朗上口,锐不可挡。但是她说的话,有没有符合事实呢,她却不管,即使和事实不符,她也可以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田秀梅气熖高涨,拙拙廹人,张氏赶快回答:
「认罪!」
「你愿不愿意把所求钱财交出来?」
「愿意!」
「程福光带回来的金银珠宝,还有几箱几柜?存藏在哪里?」
田秀梅问这一句话,张氏却答不上来。
田秀梅在不断厉声斥问,崔永胜几个就在台下大声呐喊,张氏知道,不管她怎么说,都是挨打受辱,她就低头,什么也不说。田秀梅又要动手打,伍立德站出来,要张氏直说。
有了伍立德的话,张氏就把程福光走时交下多少金子、大洋和现钞,这些年哪些大桩事情的开支,如实说出来。但一说到拯救严淑华一事时,土改队金队长就打断她的话说:
「大家要擦亮眼睛,地主老财就是国民党的后台,地主和恶霸,他们会好心拯救革命同志吗?」推理比事实更能鼓动人的情绪。
「不会!」台下一片附和呼声。羊群效应,何需问事实。
「地主一路来勾结国民党,残害革命。程家地主婆一贯勾结官僚恶霸地主张伯强做靠山,压廹剥削穷人。程家就是反动地主。」田秀梅指手画脚,理所当然大声说。
「对!田秀梅同志就是政治觉悟高。大家想想,程福辉为什么跟反动派到台湾去呢?」金队长谆谆善诱、启发群众。说明金队长已对程家深刻摸了底,凡事皆上纲上线。
「是呀!程福辉就是追随反动派到台湾去。」田秀梅一下大彻大悟,大力煽情。「今天我们如果不把张氏和黄氏地主婆斗垮斗臭,日后程福辉带国民党回来,我们许多人就会人头落地。」田秀梅更善于假设「如果」,吓唬人。
田秀梅的煽情非常奏效,一时「打倒反动地主」的口号声,此起彼落,拳脚又像雨点般落在张氏和黄氏身上。
斗争一扯到张氏勾结恶霸地主张伯强,鱼肉贫人;程福辉追随国民党去台湾,一下戮着张氏心灵的尚未抚平的创伤。只见她一下脸色苍白,一股气往上冲,「哇」一声,当场咯了一口鲜血……
斗争的形势急转直下,一下扯到政治层面,伍立德心里也慌了,眼看张氏快熬不住,他和柳乡长耳语几句就站起来。伍立德以农会主席的身份,抢先趋前,宣布程家是地主阶级。程张氏、程黄氏的罪恶是长期雇长短工,出租土地,放高利贷,剥削穷人,过的剥削生活。最后伍立德厉声斥问:
「你们愿不愿意交出钱财,偿还剥削账?」
张氏和黄氏低头认罪,满口应承,愿意交出所有财产。接着,伍立德趁热打铁,对所有被划为地主富农的人,大声训斥说:
「所有地主富农,只有像张氏和黄氏一样低头认罪,愿意交出财产,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才有出路。」
「低头认罪,交出财产!」台下又是一齐哄叫。
伍立德接着又大声说:
「大家都是贫苦兄弟,斗地主,主要是要果实,地主的老命已不值钱。我们要程家马上写信往南洋,叫程福光寄钱回来偿还剥削账。大家说,好不好呀?」
「好!」人群大声呼叫,有人还大力鼓掌。伍立德起来,几句话主导了群情。
土改工作队在访贫问苦时,已从政治上说了许多大道理。推翻几千年的封建剥削制度,解放社会生产力,促进社会发展。打倒地主富农,贫人大翻身,人人平等,贫人不再受剥削,要当国家主人。这些政治大道理,只是大会小会说,但最吸引和鼓舞人心的其实就是一句话:没收地主老财的田地财产、清算地主老财的剥削账,分给贫下中农。分果实,才是人人最关心的事情。
因此,农会主席伍立德说叫程家寄信往南洋催促寄钱回来偿还剥削账之话,最得人心,群众为之哄动。其实像田秀梅和崔永胜几个热衷于斗打人的积极分子,因运动潮流如此,没有人出来说什么,但很多群众心中并不认同他们的所作所为。
趁热打铁,伍立德下台来叫程齐兴跟他回去。
台上已有另一个地主家庭的老爷奶奶,被民兵带上去,接受批斗……
归国侨生程齐兴早被吓得心惊肉跳,脸色苍白,身子发抖,一味低头抽泣。回到程家后院,进入程齐兴所住厢房,伍立德关上门,一下把程齐兴抱在怀里,程齐兴「伯父」一声,更放声大哭。伍立德痛心地说:
「孩子!莫哭,你是程家唯一的男丁,是你爷爷爸爸在家乡的根子,你一定要撑住。伯父告诉你怎样给你爸爸写信,只要你爸爸及时寄钱回来,什么事情也就过去了。」
伍立德已大略知道程家的「剥削账」有多少,就给程齐兴说了一个数目,并教他怎样写。程齐兴说还要给妹妹程瑶的读书费用,就在原先数字上再要程瑶教育款若干元。最后,写上「救全家性命,十万火急。」信写好后,交给伍立德。
伍立德再三安慰程齐兴,说他年纪轻,虽然年龄已超过十八岁,但他是归国侨生,在农村生活时间不长,他不会有事。伍立德又要程齐兴告诉阿婆和大妈,一定要撑住,千万不能轻生寻短见,事情好快就会过去。
张氏看到伍立德和冯存根他们,处处还在护着她和程家,就知道她活着还有价值和尊严。还有一层,她作为程家的家长还未尽完最后的责任,她不能让程家的小雏程齐兴和程瑶变为孤寒儿,她还要活着为程家偿还尘债,为程家能够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尽最后的天责,完成程福光保存根子、延续生命、传宗接代的托付,不然她死不瞑目。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勤俭持家鬓毕斑,置田积罪比高山;
莫求幸免前生债,尘债终需尘世还。(删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