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程瑶得悉程齐兴哥哥判刑三年劳改,她的心就像刀剜。
程瑶读锦溪中学二年过去了,现在已是初中三年级的上学期了,到今年冬她就要初中毕业了。这二年多,是程瑶经历了人生最难以忘怀的阶段,也是她成长从孩童至少女最为难忘的年代。这二年中国社会发生激烈的变化,也是最为动荡不安的时期。镇反和土改,雷厉风行,令到许多人思想都跟不上形热的发展。
程瑶不会忘记,她在孩童年代孑然一身,受过孤独寂寞的煎熬,程齐兴堂哥哥从南洋回来,改变了她的人生。有程齐兴堂哥哥和她作伴,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让她和程齐兴哥哥一起度过快乐的童年,在她脑中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欢乐时光。
程瑶进读锦溪中学初中一年级,她认识到未来嫂嫂李佩玉,令她感到非常的欢愉,也促进了她思想的成熟。她拜李佩玉为师,学到中华文化瑰宝古典诗词的一些基础知识,她感到很幸运,她和李佩玉结下金兰姐妹般纯洁深厚的情谊,她更视这是她人生最大的幸福!
是上天对她童年阶段命运孤单的补偿。
好景不常,一场土改,李佩玉受辱自杀身亡;程家评为地主,家庭瞬间落败,大宅被
没收,林间小屋栖身,家徒壁。程瑶一夜间,也像锻羽的凤凰变成了草鸡。这一年多的历史激蘯和家庭变化,令程瑶一下像成长了许多年。别看程瑶这时还是个少女,她的思想境界已提升到,懂得她在北坡村程家所应负的历史责任。
贫穷不可怕,溺水三千,只求一瓢,只求一家老少平平安安就是福了。可是事与愿违,阿婆得悉孙媳妇李佩玉已玉殒香消,粉碎了支撑着她生命的美梦,一病不起,抱憾辞世。更想不到的是土改刚过去,娼妇田秀梅就兴风作浪,诬陷造谣,令程齐兴哥哥蒙冤入狱,这不疑又是给程家最致命的一击。
李佩玉姐受辱自杀和程齐兴哥哥蒙冤坐牢,对程瑶是巨大的打击,一次又一次地戮刺她弱小的心灵,她的心在淌血。程瑶忧心如焚,一心牵挂着在家孤苦零丁的大妈,一心牵挂着在牢狱中受苦、可怜的程齐兴哥哥。她无心向学,整天魂不守舍,精神恍惚,人也消瘦了。好像含苞待放的桃花,忽遭狂风暴雨的吹袭,而致落英缤纷,令人凄恻。
程瑶好不容易熬到暑假期,就赶回家去,一头栽在大妈怀里,母女抱头痛哭。
程瑶对大妈忧忧地说:
「大妈!阿瑶不读书了。」
「再过一个学期,你就毕业了,你一定要读到初中毕业。」大妈拭去爱女的悲泪,怜爱地说。程瑶已是伴在她身边唯一的孩子了,还是个和她没有血源关系的母女。
「大妈!你一个人……」程瑶殷殷地看着大妈,她百感交集。
这几年程家本来还有老弱妇孺四人,现在,阿婆去了,程齐兴哥哥被抓了,她再上学去,程家就只有大妈一个人在家了。多么可怜的一个孀居妇人呵!
「田秀梅调到区里,已不再回来,没有了田秀梅这颗眼中钉,我们可舒一口气。冯存根叔叔很念旧情,他也不怕别人的议论,有什么事情,他都会来帮助我们。」
知道程瑶回来,伍志奋哥来看望她,对她说:
「阿瑶!你要继续读书,起码读到初中毕业。我上锦溪镇时,一定会到学校看望你。我爸说了,你读书的费用,我们会帮你解决,一切你都要放心!」
「谢谢立德伯父!谢谢志奋哥哥!」
伍志奋走了,冯存根又悄悄溜进这林间破屋。冯存根说:
「阿瑶!你要用心机读书,你大妈在家的生活,你一切都可放心!我会经常来看望,你大妈不会有事。她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东家夫人!」
「存根兄弟!你是难得的好人,十年过去了,你为程家费尽了心血,我们不会忘记。今后你如不嫌弃,就当我是你的大嫂或大姐好了!」
「我会永远记住,没有程家就没有现在的冯存根。今后你就是我的大嫂。」
「叔叔!」程瑶很感动,噙着泪说:「现在程家已一败涂地,阿瑶只希望叔叔能多点关照大妈的身体健康,等待阿瑶毕业和程齐兴哥哥释放回来!」
程瑶还是听大妈、存根叔和志奋哥的话,回锦溪中学继续初三的学业。
临冬,程瑶考完毕业试,如释重负赶回家来。
一九五四年,全国大专院校和中学,全部改为秋季统一招考,春季就再没有招生。而像程瑶他们这一届冬季毕业生,全部都要回家去,即使要考高中也要在家里待上半年。程瑶已不打算报考高中,回农村劳动生产,她没有什么精神负担和怨言。在农村,十五六岁的少女,已普遍是家中的重要劳动力了,程瑶一直在读书,算是她的命运好了。
程瑶和大妈过个布满愁云苦雨的春节。开春的第一件事,程瑶和大妈要到文昌县看守所探监,看望在狱中劳改的程齐兴哥哥。哥哥回信说,他刑期短,不送去外地的劳改场,留在看守所的菜园组里劳动,生活过得安定。
文昌县看守所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所有被拘捕的人犯都关押在这里等待侦讯。平时,在外人看来,看守所既威严又神秘,这地方是人们畏而远之的地方。大门有武装公安站岗,出入只是公检法部门的干部。每月两次,定期探监的犯人家属,由便装公安人员接待。
在未结案的犯人,特别是案情严重或复杂的人,家属送东西来,只要不是违禁品,由专人替带入监仓,未必允许和家属见面;只有已结案判定刑期的,除非死刑,都会让他们和家属见面。已经判刑的人,好快就安排上调,调到专门的劳改场进行劳动改造。
看守所里也有少数劳改犯人,主要是刑期较短的刑事犯。他们多是在附设的铁木工场劳动的工匠,他们做的产品都是供政府机关干部使用,没有作商业用途。看守所还有一个小组叫菜园组,专门在附近圈定的二三块田地种植蔬菜,供看守所干部厨房和犯人厨房自己吃用。这个菜园组的犯人,刑期短和自由度较大,家属来探望时,根本就没有干部或武装公安在旁监视。程齐兴就是这个菜园组成员。
程瑶和大妈母女在看守所门口一个接见室,等候狱警从附近菜园工地,传唤程齐兴回来。程齐兴回来,狱警交待两声后就走了。
程齐兴一回来,程瑶一下就扑到哥哥怀里,呜呜咽咽地哽哭起来。程齐兴轻轻抚摸妹妹的秀发,忍不住泪水淋漓,悲痛地说:
「大妈!兴儿对不起你和阿妹。」程齐兴不知道应如何向妹妹说明原委。最后他满怀委屈地说:「阿妹!你一定要相信阿哥是冤枉的。阿哥没有做过坏事呀!」
「阿哥!我和大妈完全相信阿哥你是清白的。全是田秀梅陷害你,制造冤狱。」
「你放心!你立德伯父、存根叔叔和志勤、志奋哥哥都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大妈也给这位可怜的侄子以安慰。
大妈扶他们兄妹俩同坐一条长板凳上。程齐兴坐中间,左右分别握着妹妹和大妈的手。妹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哥哥已瘦尖的脸腮,泪水又汪汪而下,她啜泣地说:
「阿哥!你瘦多了!」
「劳动好辛苦吗?有饭吃饱吗?」大妈怜惜地问。
「不辛苦,有饭吃饱,你们放心!兴儿不在大妈身边,你要多多保重身体。」程齐兴看到大妈提早苍老的颜容,感到非常的伤心。
「阿哥放心!大妈有阿妹和冯存根叔叔照顾,大妈会好好的。」程瑶头靠着程齐兴哥哥的臂膀,抚摸哥哥粗糙的手,又语重心长地说:「阿哥!你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是程家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撑住,注意身体,多多保重。」
「阿妹!你要用心读书,下学期还要考高中哩!」程齐兴苦笑着说,「三年好快就过去,你们不用挂心!」
「阿妹会想办法,不会让哥哥你坐足三年冤枉牢狱。」
妹妹程瑶和大妈亲自来探望,令程齐兴非常感激。她们的血脉亲情,是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特别是妹妹程瑶能绝对相信他,不会干那些卑鄙恶劣的坏事,相信他的人格,相信他是冤枉的,这对他是最大的鼓舞。
离开看守所,程瑶领着大妈寻问到县政府衙门去。来前,伍立德伯父告诉她们,严淑华现在县妇联会当总干部,她们要去找严淑华,看看严淑华和杨雄能否帮忙。程瑶想,严淑华表姐的性命是程家救的,她不能没了良心。
严淑华一解放就和杨雄结婚,第二年生个男孩,后来又生第二胎。她没有跟丈夫下乡参加土改,现在留在县妇联会工作。严淑华见姨妈和表妹来访,以为一定是为程家评为地主阶级一事来找她,她带她们回宿舍。严淑华给她们倒茶坐定后,开门见山就说:
「土改是大运动,全国各地早就进行了。地主阶级只要交出田地、财产,还清剥削账,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也就没事了。在运动中一些打人、伤人的过激行动也是有的,但不是中央政策,事情已过去,也就不必再提了。」
表姐严淑华一见面,就摆出干部架子说教一番,满口大道理,程瑶觉得很不耐烦和反感,她不卑不亢地说:
「表姐!我们不是来诉苦,而是来鸣冤。」
大妈见不对劲赶快说明来意,简要叙述程齐兴被戴「坏份子」帽子和以「强奸」罪判刑劳改的经过。最后忧心如焚地说:
「程家就存这么一个男丁,你可怜可怜,和杨同志想想办法救救兴儿吧!」
「一切都是田秀梅那娼妇搞的鬼,设计陷害。」程瑶恨恨地说。
严淑华皱着眉头,细心倾听姨妈的叙述,见程瑶在发火骂粗口,她便笑起来:
「任何事情的对错,都要讲事实,法律是不能儿戏的。」
「屈打成招的口供就不会是事实!」程瑶依然尖锋相对,大妈拉拉她衣袖制止。
严淑华也不以为忤,告诉她们,杨雄过两天就回来。杨雄有多位战友在公安法院工作,杨雄会叫他们调查了解,如是冤案,会给予纠正。严淑华留姨妈和表妹吃饭,但她们说还要赶下午班车回去,就告辞出来。
临走时,程瑶终于露出笑容,客气而亲热地叫声「表姐!」
程瑶找到严淑华表姐这条门路,是不是可以救到程齐兴哥哥呢?程齐兴的冤情能否申雪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脂红陷阱毁人生,口吃黄连心里明;
纵使纠偏还有咎,是非未必得澄清!(庚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