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再说回程家大院。高屋建瓴、飞檐重门、扬威四邻的程家大院,经过暴风骤雨的土改洗礼,作为被没收的土改果实,在贫下中农中重新分配,大院更换了主人。房屋是死物,无法说出它被肢解、瓜分的感受!
前院大屋及两边横廊厢房,冯存根原住进大门的厢房,程齐兴当工作间的厢房,一并交给乡北坡乡人民政府。政府、农会和民兵中队部办公、开会使用的地方,就占了程家大院一半的物业。
程家大院后院大屋及厢房,分配给少房破屋的贫雇农。大厅右大房分给伍立德,左大房分给冯存根。冯存根不愿住大房,从前院搬到后院,仍住在左面靠角门的两间厢房,田秀梅离婚走后,两间厢房两父女住就很宽敞。其实,冯存根不愿住后院大厅房有他的想法:左面大房原是张氏老夫人住,叫他睡到老夫人的睡床上,他就会感到良心责备,终生不安,甚至夜夜会发噩梦,因此他放弃了。
贫农伍立德只得一间「七架桁」的旧祖屋,大儿子伍志勤已成家,还有二位孙子。次儿子伍志奋原来在屋外搭一间茅屋,工作睡觉都在里面,现在分配程家大院,伍立德就叫志奋晚上到程家大院来睡觉。
伍家和程家有很深厚的渊源。伍家三代都受过程家之恩惠,张氏老夫人视伍立德父子像至亲的子侄。伍立德并不打算世代霸住程家的物业,但已分配给他,他就要管好,权当为程家子孙保管,今后如有机会,他再退回程家子孙。眼下他打算待伍志奋结婚后,才叫志奋夫妻正式搬进去。
寡妇伍大婶是贫农,烈属,她育有二男一女,皆年幼,祖屋小而破败。程家大院分配时,左厅房冯存根不接受后改分配给她。但伍大婶没有搬进来,只让儿子和二位青少年伙伴晚上到那里睡觉,表明这是分配给她家的物业。
伍大婶有她的想法,乱嚷嚷的一场土改,她是贫农翻了身,按人口分了田地,她自然高兴,但分配程家地主房子给她,她就感到为难。她家无田地,也是跟张氏租田来耕种,她虽是程家的佃户,但张氏对她很好,每年田租她能给多少就算多少,张氏从来不计较,年情不好,张氏甚至给她全免。丈夫伍立民,早年也是得程福辉的提携,带他到外面做工赚钱。丈夫参加地下游击队阵亡,沾个「光荣家属」之光,但孩子小,生活困难,还不时得到张氏的赒济,她一家多年来都受到程家好大的恩惠。
早先农会曾说过,叫伍大婶将祖屋和程家后进大屋调换,她就不同意。除了她和程家的深厚渊源外,她还另有想法。程张氏曾私下说过,她不会把程家祖宗牌位置在尤姓绝户的祖屋,今后过年过节,她就面南对天膜拜。因此,程家搬走时,并没有搬走神龛上的程家祖宗牌位。伍大婶想,她如果搬进程家,把伍氏祖宗牌位留在自己的祖屋,乃为子孙者之不孝;如把程家祖宗牌位丢弃,安放自家祖宗牌位,则为不敬。如果伍、程两家祖宗在阴曹地府打官司,不管输赢,在阳间的子孙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现在分配房子给伍大婶,她自然会要,不然又会分配给别人,即使她不搬进去,她同样要管理好。伍大婶见伍立德只是叫儿子到晚上才到那里睡觉,因此她也叫儿子和二位青少作伴晚上到那里睡觉,她有时间就到那里打扫清洁。原来程齐兴住的西厢房及相连的几间厢房,分配给另外两家贫农,他们也不愿真正搬进去,而是让儿女邀三五青少年,晚上到那里睡觉,这样,在程家大院后院,除了冯存根是住户外,其他户只当作暂住的公馆。
整个程家大院,晚上有许几个青少年住宿,还算热闹,但大白天几乎只有冯存根两父女看守。冯存根依然每天早起打扫庭院,抹拭大厅里的桌椅,给女儿冯小娟和自己煮好一天三餐吃的红薯粥,就下田劳动去。来寄宿的青少年,天亮就各自回家去。偌大的后院,就只有几岁大的冯小娟留在家里。
冯小娟在孤独的环境中成长,她根本不懂得人间还有令人害怕的事情。她一早起来,吃过早餐,爸爸下田,她一个人则每天给花圃浇水,在花间树下玩耍,和花儿、蝴蝶、蜻蜓说话。一个人玩,也优游自得。
伍立德家分配程家后院,和冯存根就是很好的伴档。伍立德自己没有搬进来,伍志奋比冯存根小几岁,但还是很好的兄弟,他搬进来,也会是很好的邻居,也可以共同管理好后院。土改结束,伍志奋结婚,本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入程家大院居住,但是节外生枝,还是没有搬成。
伍志奋老婆江秀媚,原来十七岁时就嫁给同村华侨张伯芹。张伯芹是孝子,在解放前两年,奉父命从南洋回乡娶妻,照顾年老的母亲邓氏。完婚不足两个月张伯芹就返南洋去了。此后内战激烈,兵荒马乱,解放后政治运动频繁,断了华侨归国之路。张伯芹在南洋再婚,回信说:江秀媚可以改嫁。
江秀媚是个贤慧淑德的小家碧玉,读过农村几年小学,也是个有文化素养的人。她婚姻的失败,只能归咎命运,她是在改朝换代的年代当新娘的,父母给她安排的夫君又是个华侨,结果恩爱的夫妻不能长相厮守,美满的短暂婚姻无疾而终。在漫漫长夜,泪洒鸳枕,她只能归怨时也!命也!
江秀媚和婆婆邓氏婆媳很融洽,时代变迁,儿子在南洋再婚也是无可奈何。邓氏很爱江秀媚,就认江秀媚为义女,婆媳变成母女。邓氏的人生也好可怜,丈夫早年到南洋谋生,留个儿子在身边,丈夫常有侨汇寄回,母子生活过得还可算顺境。日本侵华,兵荒马乱,丈夫又把儿子从她身边带走。解放前一年,丈夫良心发现,遣儿子回乡娶亲,说是他对不起妻子,给她娶个媳妇,照顾她晚年的生活。就这样,江秀媚和邓氏结下婆媳缘。命运就是这样,一切不由己,她们的婆媳缘很快就变成母女。
张伯芹家有侨汇收入,生活还算宽裕,但他家田地不多,属于下中农。江秀媚是有知识文化的少妇,土改队动员她参加扎根串连活动。江秀媚和伍志奋经常在一起开会,发动群众。在农村,白天谁都要下田劳动,而土改扎根串连活动或开会,都是晚上。农村不像城市有街灯照明,经常都是摸黑走路,最多有一把手电筒。人是有感情的,男女一起活动,有时还要互相扶持,日久也就产生了情愫。
江秀媚虽然结过婚,但人刚二十出头,浑身充满着青春气息。她中等身材,体态苗条,五官匀称,举止持重大方,干农活是个出色的生产能手。她读过小学,聪明淑慧,是小家碧玉之闺范。江秀媚和婆婆邓氏变为母女后,一时也不急于改嫁,村中不少青年在打她主意,但她不为所动。江秀媚心中却对勤劳朴实的伍志奋情有独钟,默默地爱着他。伍志奋对江秀媚也很爱慕,但他生性敦厚,迟迟不敢对江秀媚示爱,把爱情留在心里。
有一晚开会后,伍志奋送江秀媚回家,路经他工作的茅棚,适逢下雨,两人一齐躲进去。机会难逢,江秀媚主动献身,干柴烈火,一点就燃,当晚即成就了好事。张伯芹母亲邓氏,观察到江秀媚和伍志奋之间的亲密关系,心中早已明白几分。她守了二十多年「活寡」,认识到女人性的需求,她同情江秀媚,对伍志奋也很满意。当江秀媚腹部微微鼓起时,邓氏就找伍立德商量,招伍志奋为婿。
伍志奋和江秀媚结婚后,邓氏坚决不让他们搬进程家,而要伍志奋搬入她张家。江秀媚既是邓氏义女,伍志奋就是她的义女婿。伍立德也只是笑笑,答应了邓氏的要求。伍志奋夫妇两边走,他们事邓氏和伍家父母同样至孝,大家相处皆乐融融,甚得邻里的称誉。程家大院既然分配给他们,虽然不入住,平时江秀媚都会抽空去打扫清洁。
土改结束后次年春,向应政府号召,冯存根和村南几户组织互助组,他任组长。冯存根念念不忘程家的恩德,力主吸收已迁到村东北角林中破屋的程家到他的互助组来。他认为,地主家田地财产已被没收,现在大家都是自食其力,再也没有谁剥削谁了。过去,运动当头,他虽有心,也无法公开维护和帮助程家,况且还有田秀梅在一旁虎视眈眈、事事作梗。只有在张氏过世时,有农会主席伍立德的话,他才亲自出面帮助程家处理张氏后事。现在不同了,如把程家吸入互助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去帮助程家解决困难。但互助组是新鲜事物,还没有哪一个互助组把刚刚打倒的地主份子吸收进去,贫下中农和地主「互助」,更是笑话。冯存根去找伍立德,伍立德笑着说:,
「群众思想不成熟,硬要拉程家进互助组并不是好事。但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们打倒的是地主阶级,不是地主本人,地主家里有困鞋,我们能帮还是要帮的。」
此后,冯存根就经常以私人名义出入程家。这时的程家,程齐兴在坐牢劳改,程瑶在上学,在家只是黄氏一个人。冯存根拜访程家,实际上就是看望原来的东家娘程黄氏夫人。
照程黄氏的说法,冯存根可以叫她大嫂或大姐。
冯存根和黄氏夫人,过去是主佣,现在也可以说是姐弟,他们之间的情谊一直没有中断,随着环境变迁,这种情谊又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并默默地发展。政治运动可以令人间之人情、友情、亲情、爱情,受到破坏和扭曲,但人性决定了维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永远不会泯灭的,这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史。
程家进不了互助组,但人还要生活,用自己的双手劳动还是可以生活的。黄氏并不老,还只是四十岁左右,除了偶而发病,一般下田劳动,耕管那两块地,维持自身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黄氏最大的痛苦,还在于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和折磨,精神上的压力,往往又催生身体出现毛病,她的心绞痛就常而复发。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历尽浮生淌险滩,**难诉心酸;
未泯人性欢长在,主仆情深堪慰安。(寒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