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离家那一天早上,哥哥程齐兴提着妹妹程瑶装有几件替换衣服的小藤箱,亲自送她往锦溪镇汽车站,坐班车赴文昌县城。当年,交通不发达,锦溪到县城,每天只有一班汽车,早上开出,下午回程。
今天,程瑶穿件李佩玉留给她的白色紫碎花的连衣长裙,束着腰,更见身材发育可人。时间的推移,程瑶已发育成长像当年的李佩玉,或者是李佩玉的翻版,所以李佩玉的衣裙,这时穿在程瑶的身上,就非常的合适。李佩玉的衣裙留给她,程瑶就根本不敢告诉哥哥,连大妈她也不让知道,怕他们触景伤情。她还怕大妈心生迷信疙瘩,不让她穿。程瑶不但没有迷信的忌讳,还认为这是她对金兰姐妹、良朋益友李佩玉的永恒纪念。程瑶对李佩玉的一片真情,终生不渝,但她除了诗词中不时遣怀悼念外,她不再宣于口,对李佩玉的思念,成为她心中的秘密。
程瑶妹妹什么时候买这么一条美丽的裙子,程齐兴既不知道,也不在意。程瑶妹妹头上打着两条辫子,额上还梳个短短的刘海,瓜字初分年华,五官端正,亭亭玉立,清秀脱俗。她滴溜溜的大眼睛,充满自信和聪颖;薄薄的红唇,洁白的牙齿,右眉间和右嘴角下的黑痣,非常醒目。程齐兴心中暗喜,妹妹已长大成为一位洒脱俏丽的美少女。今天看到妹妹穿着如此漂亮,荳蔻年华,婀娜多姿,程齐兴感到非常开心。
程齐兴忽有所感,妹妹已是十六岁少女了,农村许多女孩子已在找婆家,当年和他程齐兴定婚的李佩玉姑娘就是十六岁。他想,眼下程家已一败涂地,今后能否有翻身之日,就指望妹妹程瑶了。或者她能嫁个大干部,有权势的大家庭,她就有能力照顾娘家,帮助娘家,那时程家就可能摆脱一系列的厄运。程齐兴喜孜孜地说:
「妹妹!你十六岁,长大了,长大也越来越漂亮了,你有大好前途。」
「哥哥!你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妹妹,你高兴吗?」
「阿哥自然很高兴!」
「有你这样一位好哥哥,阿妹心中更加高兴!」
程齐兴哥哥总是不厌其烦地对妹妹程瑶叮咛:在学校要安心读书,哥哥不在身边,要自己照顾自己,注意身体健康,多寄信回来,大妈他会照顾好;有冯存根叔和伍立德伯父的关照,他和大妈一定不会有事,叫她放心。反复这样说,说得非常诚恳和真切。
程瑶拉着程齐兴哥哥的手,并肩而走,还时时回过头来瞄瞄哥哥.只见她眼睛泛着泪花,脸腮扭动,好像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但是,她在忍住,她的千言万语在脑中翻腾,她在考虑着如何开口。程瑶忽然站住,噙着泪,直瞄着哥哥,她心情起伏,愁绪万千。
程齐兴知道程瑶妹妹是第一次离家进城读书,她心中一定难舍难分,怎说她还年轻,没有出过远门,还是个大孩子。为了宽松气氛,程齐兴打趣地说:
「阿妹!你到城里读书,寒暑假期总会回来,最多隔个半年,你有什么舍不得呢?你在学校会有许多朋友,你不会闷的。」
程瑶「哇」一声,拦腰抱着哥哥,头伏哥哥肩膀,又呜咽哭起来。她哽咽地说: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阿哥你呀!」
「阿哥好好的,你不用担心。」
「阿哥你这么老实,话也不多说两句,我真担心你怎样去谈恋爱、娶嫂嫂呢!」
「嫂嫂?」程齐兴楞住了,不知说什么好,轻轻叹了口气。
「阿哥!你是程家唯一男丁,传宗接代全靠你。阿哥你要争气呀!」
程齐兴不是不懂得,他爸爸带他回乡的真正意图,他也非常明白阿婆、大妈以至程瑶妹妹对他所寄予的厚望。阿婆看不到他迎娶孙媳妇入门,抱憾终生而去世。和李佩玉姑娘的婚姻本来是很美满的,最后李家家破人亡,一切化为泡影,这是在无法抗拒的政治运动冲激下的惨淡结果,令人回天乏力,只有遗憾终生。
土改结束后,程齐兴爸爸在泰京生意失败,断了讯息和侨汇,家庭经济更见困难,这时也不是操持他婚姻的时候。更重要还在政治上,土改后地主阶级的儿女,谈婚论嫁虽然仍有不少客观上的阻滞,但也不是绝不可能。可是挑公粮一次意外,被戴上坏分子帽子,紧接而来,田秀梅一场颠倒黑白的诬告,坐了一年多的牢狱,一而再,再而三,在人格上不断染上污秽,结婚就存在更大的阻滞,谈何容易!
程齐兴知道,接二连三的厄运,程家更加岌岌可危,大妈和程瑶妹妹对他的婚姻更加担心和焦急。程齐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思想很混乱,大妈为支撑程家,历尽艰辛,她年龄虽未到四十,但身体日见衰弱,心绞痛的老毛病,时有复发,期望大妈能为他解决婚姻问题,就很困难。他自己呢?由他自己去追一个大姑娘,通过自由恋爱结婚,他毫无信心,甚至认为是不可能的。他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妹妹程瑶的身上。
程齐兴抱定决心,绝不能让妹妹程瑶放弃学业留在家中,爸爸给妹妹读高中的教育经费还在,足够她读完高中。他想,只有妹妹多读书,人又长得漂亮,今后才可能嫁个好妹夫,嫁个大干部绝不问题。那时,有妹妹的社会地位和帮忙,他的婚姻就能容易解决。程齐兴一直在心中盘算,但妹妹还年轻,还要继续读书,所以他无法把他心底话对她直说。
「阿妹!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程齐兴轻轻拍着妹妹的肩膀,眼看远方,脸腮扭动,布满苦涩的愁绪。
「哥哥!男女怎能说是一样呢!你不能忘记你肩负的责任,你爸爸、阿婆和大妈对你的殷切期望呀!」
「阿妹!只要你有前途,你有幸福,那时阿哥娶嫂嫂大概也不难吧!」
「不,一定要阿哥先娶得嫂嫂,才能谈我的前途和幸福。如果阿哥迟迟娶不到嫂嫂,我还谈什么前途幸福呢!」程瑶说得非常诚挚和坚决。
「阿哥还很年青,娶嫂嫂的事可以慢慢来。目前最主要的是,阿妹你要好好读书。看看日后阿哥有没有办法,再送你去读大学。」
「阿哥呀!你不要老是考虑教阿妹读书的事,你要多为你和程家着想呀!只有你早日娶嫂嫂,生儿育女,程家才有救哩!我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
程瑶一片真诚,语重心长。程瑶说出一般这么大的女孩子都难于启齿的话题,足见经历严峻现实洗礼的程瑶,思想比其他同龄女孩子成熟,对问题看得深远。对着憨厚内向、少言寡语的程齐兴哥哥,她有责任大胆说出来。但程齐兴却有他自已的想法,他现在的境况已大大不同,地主子女、坏份子、劳改释放犯,像三座大山压在头上,要娶老婆就不是那么易的事情了。
程齐兴思想一直盘算着,如何惜助提高妹妹的社会地位来影响和提高程家,以减少自己娶亲的困难。提高程家在社会上的口碑,比什么都重要。他想,如果妹妹读了大书,嫁个有社会地位的大干部或知名人物,那时人们就不会鄙视程家,有妹妹程瑶的面子照住,有妹妹的直接帮忙,那时他程齐兴娶老婆,自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困难了。
程齐兴深深叹了一口气,对妹妹程瑶很认真地说:
「阿妹!阿哥怎不明白呢!只是阿哥除了是地主儿子,现在又多一顶坏份子的帽子,还是劳改释放犯哩!娶嫂嫂恐怕也不是三天两头的事情。」
程瑶不由一怔。程齐兴哥哥对娶老婆的事,不是心中不着紧,而且他也已想得很多,还想得很现实和具体,说明他的思想也随着坎坷人生经历而日趋成熟。哥哥生性善良朴实,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脚踏实地,安分守己,规矩做人,但又并非浑浑噩噩和无所思虑,最多是有点内向和自卑,这就是真正的程齐兴哥哥。
程瑶希望程齐兴哥哥早日娶嫂嫂,但她还未把问题往深层去想,而哥哥就比她想得深远和透切,哥哥比她程瑶更懂得人情世故。她瞄瞄哥哥,安慰地说:
「阿哥你不要灰心,土改已过去,田地都没有了,地主又怎啦!政府虽不明说你冤枉,但给你提早假释,就说明你无辜。女孩子嫁的是人,什么坏份子、释放犯,有什么关系呢!」
程瑶的话对程齐兴根本没有说服力。从这点来看,程瑶的想法又未免很幼稚天真,她仍然入世未深,世态炎凉她仍然未懂,比起当年十六岁的李佩玉,程瑶就幼嫩得多了。程齐兴看到妹妹程瑶根本不懂他的想法,他就更明确地对她说:
「如果这样当然好,但人们未必这么想。阿妹!你已长大啦!现在新社会兴自由恋爱,你读完高中,都十八九岁了,哥哥倒希望你在学校,能谈谈恋爱,挑个好对象,早日组成一个好家庭。」
程瑶一下粉脸绯红,轻咬红唇,睨着哥哥,笑着说:
「阿哥!你不安好心,阿妹这么小,你就想把我嫁出去了。」
「阿妹!你勿误会,阿哥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新社会兴自由恋爱,哥哥只是想你生活愉快和幸福。」程齐兴红着脸赶快解释。
「我有你这么好的阿哥,我真想一辈子伴着阿哥和嫂嫂哩!」程瑶心和口一样真诚,眼中泛着清波。
「阿妹!你真正是个傻妹!始终无法明白阿哥的苦心!」
程齐兴和程瑶都脸红红笑了起来。
程瑶满面春风,负笈进城,进入她人生描花织锦的新里程。今后支撑程家,振兴程家,程齐兴哥哥对她寄予厚望,但她的人生命运又将如何呢?是坎坷还是顺达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同藤苦果命相连,各守誓言情更坚;
再往书中寻际遇,祈求早出奈何天。(先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