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审阅的是第三期的稿子。各人分开看稿子,略作修改,再交换审看。几个人都是那么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忽然,海涛眉飞色舞,哈哈笑起来:
「这是一篇别开生面的稿子,题目叫《现实一角》,作者是高一甲班的柳青云。柳是班长,我认识他。这不是小品文,是真实的记事文。」
「我这里也有一篇议论文。题目是《为什么?》问号打得大大的。作者是初三班的程逸高。」高一丙班的常若谷,闪闪眼睛眯眯笑,如有所思。
高俊魁把两篇稿子迅速看了一遍,并用铅笔在一些重要句子底下画上虚线。他蹙下眉头不出声,把稿子推给程瑶。这是他们的协谶,很好的和有争议的稿子,大家都要认真看看,交换意见。程瑶接过来一看,不由紧紧蹙起眉头。
《现实一角》写的是作者假期回农村,和一位老贫农的谈话。阿叔说,土改打倒地主阶级,穷人大翻身,他们无不感激领袖的英明伟大。但是办农业合作社,分了地主的田地,土地证一拿到手就变成废纸,连自己原来那一块薄田也归公了。由于他家上有高堂,孩子多年幼,劳力少,在农业合作社里拿工分吃饭,他家生活不但得不到改善,还比过去艰难。他本来懂得补锅手艺,过去走村串户,靠手艺可以挣点钱帮补家用,现在大集体劳动生产,哪里也去不了。可是生产队里一个劳动日工分还不到五毫钱,他们变成超支户。自从前两年统购统销后,粮食定量,公购粮数目大,粮食一担担送去国家仓库。种田纳粮千古传下,完全应该,但那些干部为了表现积极,不管多少都要超额完成上级规定的指标,造成群众很大的意见。被打倒的地主富农不敢吭声,但贫下中农说几句牢骚话,也要在大会上批判。最后作者提出质疑:贫苦农民是否真的翻身了?他们的幸福生活在哪里?
另一篇《为什么?》它列举一些在土改中冒出来的农村干部,和一些打江山出来的基层官员,他们本来都是贫苦出身,当干部后就改变了面孔,办事霸道而有私心,高高在上,对群众呼呼喝喝,严重脱离群众,一派坐江山、享富贵的官僚主义作风。最后作者提出一系列很严肃的问题:究竟谁是国家主人翁,谁是人民的公仆?是继续坚持艰苦奋斗的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是坐江山享清福?是为人民服务还是作官当老爷?作者文笔犀利,文章逻辑性很强。文章涉及到人的素质和政府的政策,是当今大的政治课题。
「程瑶!你看这些稿子,我们用不用呢?」高俊魁先征求程瑶的意见。
程瑶嫣然一笑,模棱两可地说:
「你们如何决定,我都没意见。」
这两篇文章所反映的情况,程瑶都明白,说的尽是社会现实,并不过分;而且在措辞中还处处抑制,多用诘问,并没有提到纲纪上批判,说文章是揭社会黑暗面,根本不及格。如果由她来写,可能还会写出更多的事实,更凄凉的苦况。说到纳公粮、缴余粮,她的程齐兴哥哥就在送公粮的意外中戴上坏分子帽子。说到干部的作风问题,在她程家出身的田秀梅,她的不择手段向上爬、对事情颠倒黑白、摆弄是非、蛇蝎毒害和她风荡成性的种种事实,就可以写出一部几十万字的巨著。但她这样的文字是一个字都不能写。
程瑶从她自身家庭的遭遇和现实中所见所闻,这些问题早就在她的脑际闪现,但她根本就没有对它认真思考过,从初中起她就抱定不过问政治的处世态度。程瑶知道,历代学府都是知识分子自由思想最旺盛的地方。前清的「**」令许多秉笔针砭时弊的士子头颅落地,东林书院的宗旨还是主张关心「国事,家事,天下事」,但有几个关心国家大事、而敢于出头贬抑时政的知识分子,得到善终?只有为统治王朝当文化鹰犬者,竭力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的御用文人,才能簪花插翎,享受荣华富贵。
民国时期,马列学说进入中国,多少知识青年,对新**、新思维趋之若鹜,尽管当权者要扼杀新思想的泛滥,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依然是自由思想的大摇篮。新政权建立,是否人的思想可以解放了呢?可以畅所欲言了呢?政府真会像日战后针对国民党专制政治所宣扬的自由民主而推行民主政治吗?恐怕仍是未知数,许多人对揭露社会「黑暗面」,始终是不高兴和忌讳的,起码还未有这种文风普遍出现。许多同学都很天真,想之当然,认为新社会就是自由民主,以为社会已开放到真正的为所欲言的地步。
因此,当高俊魁询问程瑶的意见时,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不作明确的表态。
几位编委都在等待程瑶的表态,但程瑶在隐蔽自己的真实观点,含糊其辞。她一定有她的苦衷,在政治问题上,不能给她压力。
「我看此两篇文章所说的都是事实。但是这种揭露社会黑暗面的文章或报道,在报刊上还很少出现过。如果主张说真话,那应该没有问题。」常若谷表了态。
「知谶份子是最敏感的,他可看出许多社会问题和弊病,有人提出改良主义,有人提出暴力革命,有人保皇,有人造反,出谋献策的都是读书人。但社会一动荡和变革,到头来最失败的也是读书人,有人还要当替罪羔羊,洒热血,抛头颅。」海涛提出他的看法。
「不错,历史上出现过『焚书坑儒』,『党锢』,『**』,遭殃的都是读书人。现在是新社会,不是封建王朝,说几句真话应该没有问题。」另一位宣传干事也提出自己的看法。
「历史上也出现过『清谈』,民初还有人主张,不谈天下事,光读圣贤书。」程瑶也笑着插上两句。她说不表态,但她的话,就表露了她明哲保身的观点。
高俊魁看看大家,经过一番思考,他神情已放松,笑着说:
「不要说得那么严重,这只是两篇小文章。况且,如接纳也只是登在我们的小刊上。」接着他收敛笑容,很认真地说,「说的是事实,是真话,但问题只是发生在某些地方、某些人的身上。它是社会的黑暗面,但揭黑暗面并不是时代的主流。」
高俊魁来回踱几步,走到海涛身旁,又说:
「《文萃》是同学们的学习园地,我们的宗旨是着重于文学艺术,增强同学们的写作兴趣和提高写作水平。因此,我们要把它办得轻松愉快些,办成文学上的百花园,而不是政治论坛。我们不必在这里揭露社会黑暗面,那不是我们办刋物的目的,也不是我们的职责。另÷方面,语文教研组的老师都是老知识分子,他们处处回避政治,把这些涉及敏感的政治题材的文章递上去,只会令他们为难。如果得不到他们的支持,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听了高俊魁的意见,海涛点点头,撤回他的意见,说:
「我同意高俊魁的意见,揭露社会黑暗面,不是我们《文萃》的职责。但我不认为二篇文章不好,作者的勇气和社会责任感令人钦佩!」
常若谷笑笑,对海涛点点头,他明碓表态说:
「我同意高俊魁的意见,也赞同海涛的看法。我们《文萃》的职责在于弘扬文学艺术。不过,这些同学必然会继承书生论政的传统,他们今后的命运只求上苍保佑了!」
「我们还是多谈伟大的理想和抱负吧!」程瑶表态了,并且笑着瞟了高俊魁一眼,她的意思告诉他,只有漫无边际的谈理想,说抱负,最保险。
高俊魁知道程瑶话中有对他讽刺的味儿,他不以为讦,笑睨程瑶,挺认真地说:
「我们反对空谈,但一个人要干大事,就必须立大志,有个远大的奋斗目标,才能在行动上鞭策和激励自己。如果连个作人目标都没有,浑浑噩噩过日子,那无异于行尸走肉。程瑶同学!我们的才女,你说是吗?」.
好厉害,高俊魁不愧是聪明过人,三言两语就说得程瑶满脸通红,高俊魁的冷厉锋芒,令她难于招架,她只好憨笑地说:
「高学兄!你是大家公认的才子,你胸怀大志,日后必定扶摇直上,飞黄腾达,小学妹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绝无不敬之意,你千万别介怀。小妹祝你鹏程万里!」
高俊魁和程瑶口舌交锋,各领风骚,乐得海涛、常若谷他们哈哈大笑。海涛说:
「才子和才女,旗鼓相当,无愧为天生之一对!」
「高俊魁缺少男士风度,女孩子要爱惜,不能给她难堪。」常若谷不客气批评高俊魁。
高俊魁为免程瑶尴尬,他迅速收敛锋芒,笑对大家说:
「凭心说,讲到能讲善辩,我是不及程瑶同学的。」
「你腹藏经纶,舌生莲花,我怎说得过你呢!」
程瑶这一说又挑起火头,海涛说:
「程瑶!你小心点!高俊魁这家伙,有时死蛇也可给他说得翻生,他就凭这一把口,许多女生,都在他的甜情蜜意的引诱下,被偷了心!」
「海涛!你光破坏我,居心何其毒也!」
高俊魁的自辩,几个大男人又哈哈笑起来。程瑶抿抿嘴笑,看几个人斗嘴。
高俊魁竟有谦虚之一面,不管是否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程瑶心中甜津津的觉得他实在可爱。她和高俊魁,他们是否真像海涛所说的是「天生一对」,但起码她也觉得高俊魁确是一位可交之异性朋友,这样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切讲缘份。这一对好朋友,有缘份吗?今后又将会如何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天生一对实还虚,戏谑针锋心里舒;
日后如何且不说,求知互砺足三余。(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