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程瑶已读高三班上学期了。班上所有同学都繁张地准备功课,应付不足一年后的高考,届时能否考上大学,能否考上名牌大学,对每个人的前途,将产生决定性之影响。
别人都在加紧为着今后高考做准备,唯有程瑶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她读高中的费用,是福光伯父早年就给她准备好的,读大学她根本就没有指望。福光伯父生意失败,土改后已经几年没有寄钱回来,断绝了程家所依赖的经济来源。现在家中,大妈常年患病,哥哥独力支撑着一个家,今后生活将会很艰难,她自己还能读什么大学呢!正如陆釆苹所说,她是农家女,最后还须回到农村去,农村就是她的人生归宿。
由于对付日常的功课,程瑶不需费太大的力气,她总会感到绰有余力。过去,有事无事都可以往学生会跑,为《文萃》双月刋审稿或写稿,她精神得到寄托和很大的满足感。现在她离开学生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虽然常若谷他们和她共过事,关系很好,但她也不好意思到那里去。因此,程瑶日常总觉得自己闲得无聊。她常会暗自嗟叹,感到人生很大的失落和寂寥。
本来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去泡图书馆,多看自己喜爱的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偏偏她脑中一片混沌,提不起阅读的兴趣和冲动。她过去每过一天,感觉上精神有寄托,日子也好过,现在有时觉得无所事事,心中就尽在牵挂在家的大妈和程齐兴哥哥,这时她更深切地体会到李白所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真实意境。
陈素萍重投高俊魁的怀抱,他们已和好如初。他们的恋情已公开,出双入对,虽然在几个要好同学面前同样经常斗嘴,耍花枪,但是他们之间眉目传情、打情骂俏,已不须再忌讳;他们对同学们的戏谑、打诨也是欣然默认。为了迎接不足一年后的高考,高俊魁不时都在敦促陈素萍修身养性,辅导她做好功课。陈素萍也一改过去爱玩的散漫习性,乖乖地和高俊魁一起做功课和温书,像小鸟依人般温驯,真是羡煞旁人。
程瑶对高俊魁和陈素萍的同学窗谊,表面上依然如故,但她内心却感到非常的失落、惆怅和孤苦。高俊魁对她的爱是真诚的,在他强大的爱情攻势面前,她却妞妮作态,犹豫迟疑,不敢真情投入,以至失之交臂。情场如战场,为什么自己不主动去争取,还要像个谦谦君子般礼让呢!她本来打算礼让陈素萍一次,免负横刀夺爱的臭名,等待高俊魁和陈素萍分手后,重新投回她的怀抱。想不到陈素萍却使出她的绝招俘掳了高俊魁,程瑶到此悔之已迟,她已彻底的失败。
陆釆苹算是程瑶的知心好友,她却被封建婚姻困锁住放弃了学业,程瑶也就失去一个知己朋友。程瑶整天心绪不宁,想找个人倾诉也找不到。因为每位同学都在为考大学而操心,只有程瑶是例外。
这几天文朝章在程瑶面前,总是显得心事重重,但他对程瑶往往是欲言又止。程瑶知道,文朝章在挂住陆釆苹,他知道程瑶和陆釆苹关系密切,他是希望从程瑶处,获知陆釆苹的消息。程瑶已明白,陆釆苹真的没有给文朝章写信,他对她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程瑶决定将陆釆苹之来信,给文朝章看,她主动约文朝章在晚饭后一起到校外岗坡散步。
在一排台湾相思树下,程瑶和文朝章在碧草如茵的岗坡上,相对盘膝而坐。文朝章在细心地阅读陆釆苹给程瑶之信。程瑶看到,文朝章的嫰白的娃娃脸,由泛红变白,呼吸也随之加速,手也微微的颤动。忽然,文朝章低下头,抹下眼泪,仰头向西面的落日晚霞,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朝章!自己心爱的姑娘要当别人的老婆,确实不好受。」
「程瑶!我不是为我自己伤心,而是为陆釆苹的不幸遭遇感到痛心!」
「陆釆苹的不幸,确实令人同情。解放已经好几年了,新婚姻法,自由恋爱,宣传也够多的了,但封建的包办婚姻还是很根深蒂固的。」
「陆釆苹应该是早已知道她的命运归宿,但她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所以爱她,主要是她性格的文静清雅和强烈的求知欲,自然她的漂亮和身材以及聪敏贤慧,都是深深打动我的心。我看得出她有心意结,但我还以为她是过于多愁善感,小小事情也会表现得无限惆怅惘然。想不到,陆釆苹竟隐藏有这么大的伤痛和无法与外人道之苦衷。」
「女孩子普遍是弱者,陆釆苹更甚。她已深深地感受到你对她之爱,她曾尽量的抑制自己,不让自己坠入爱河,但当她无论如何抑制也抑制不住时,她就更加痛苦。她又绝不会当面告诉你,关于她婚姻的真相,说了会破坏你的美梦,她于心不忍。」
「我不会怪陆釆苹,她没有欺骗我的感情,而是我把爱情强加到她的头上,捣乱了她为自己设置的清静心湖,掀是波涛,让她看到可望而不可得的温馨爱情,害她更加伤心和痛苦。我对不起她,是我在她心灵创伤处,撒上一把盐。」
「陆釆苹也不会怪你,你没有错。本来她的人生已被禁固在没有爱情的苍白婚姻里,她对爱情已死心,是你让她看到并强烈地感受到爱情的美好、温馨和浪漫,尽管这一切都是短暂的,但她已得到最大的满足。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在临终时达到平生最大的愿望,也就会含笑于九泉了。」
「既然命运决定如此,我只好祝福她,希望她得到幸福!」
「人类社会几千年来都是盲婚哑嫁,如果看开一点,大多数家庭也得到幸福!我想陆釆苹是个聪明人,她会令自己适应并得到幸福的!」
他们起身继续在岗坡林木间漫步,一面走一面交谈。文朝章忽然瞪着程瑶说:
「程瑶!你近来好像很有点失落!又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放在心上。」
「何以见得?」
「现在已进入三年级,同学们都从思想上紧张起来,提前做好明年考大学的准备,可是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思想上的紧张。我看到你案桌斗屉中,还放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这些课外课物。」
「文朝章!说真的,我并不准备考大学。」
「经济上困难?」
「是一个原因!」
「在大学可申请到助学金。」
「但还有其他难于启齿的家庭原因。」
文朝章看到程瑶并不想多谈她的家庭情况,他也不打算多问,但他仍打趣地说:
「程瑶!你不会是像陆釆苹一样,一毕业就当新娘子吧?」
这一说,程瑶得意地嘻嘻笑起来。她说:
「朝章!像我长得这么普通的贫姑娘,有谁看得上眼呢!」
「你和高俊魁,很多人就曾看好,是天造地设之一对金童玉女。」
程瑶无语,脸上顿时布满冰霜。她喃喃地说:
「高俊魁和陈素萍是很合衬登对的。」
「高俊魁和陈素萍从初中起就相爱,但他们打打闹闹,未必叫做爱情。我已知道,你和高俊魁在学生会一起编辑期刋中,所激发出来的恋情,是多么的强烈。」
「不,我和高俊魁之间主要是志趣相投;高俊魁和陈素萍之间的感情才是爱情。」
「高俊魁和陈素萍从初中起,不过是大家硬把风流才子和绝色佳人拉在一起哄闹的恋爱楷模,其实两个主角玩的成份多于认真。我有幸看到一些文字的东西,才知道你和高俊魁之间的爱情,才是来自内心深处和高尚纯洁的。」
「高俊魁给你看了什么?」程瑶一下脸色绯红。
「高俊魁没有给我看过什么,你不必怀疑他。」文朝章说。
其实是陈素萍在高俊魁的书夹着的纸张中发现一些诗稿,她不甚解而拿给文朝章看,请他讲解。陈素萍矢口不说诗稿来源,但从笔迹至内容,文朝章一下就估到是高俊魁和程瑶恋爱的唱和诗稿。这时,文朝章自然也不会对程瑶说穿,他不会在要好同学中制造纠纷。他认真地对程瑶说:
「人生还不知要爬过多少山,?过多少水,现在所谓谈恋爱不过是青春年华之美丽点缀和润饰,令人鼓舞,令人开心,但绝对不能执迷和死心眼。谁是谁的终生伴侣,都是未知数,什么山盟海誓,不过是痴情男女青年的梦呓,谁都想梦想成真,但日后各分东西,往往是空留遗憾。我还是比较相信命运,命里有的自然有,命里无的自然无。程瑶!你信命运吗?」
「我信!我比你更信命运!高俊魁并非我生命中的伴侣。」
「明白了最好,就像参透了禅机。做人最怕死心眼,钻牛角尖。成败得失皆命中注定,不能强求。有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依。」
「有时,『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文朝章知道高俊魁离开程瑶,重投陈素萍的怀抱,程瑶正在尝失恋的苦果,因此文朝章处处在安抚程瑶。程瑶也知道,文朝章为陆釆苹的出嫁而感到挫伤,他的话也在自我疗伤,自我安抚。他们彼此灵犀相通,相视而笑……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同病相怜堪叹嗟,风华正茂日西斜;
痴男怨女分离处,锻羽余情归暮霞!(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