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农业合作化运动迅速发展,农业合作社已由「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北坡乡几个自然村六七个初级社合并,成立北坡高级农业合作社。伍立德任北坡高级农业合作社社长。
在程黄氏去世后,伍立德宣布吸收程家入高级社,分配在冯存根当队长的生产队里。伍立德在会上宣称:程家老一辈地主已过世,程齐兴虽为地主儿子、坏份子,但他年轻,吸收入农业社就能更好地监督他劳动改造。伍立德社长的决定,没有人表示异议,因为各地新成立的高级农业合作社,也有把过去的地主富农家庭吸收入社。
程瑶高中未毕业,毅然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干部和群众都大表欢迎。当时中央正号召中学毕业生回农村参加农业生产,故大家都认为程瑶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地主子女。伍立德在高级农业合作社大会上,对程瑶公开表扬。
程瑶心中明白,她自己的处境,读大学已绝不可能,回农村是她唯一可走的路。她也没有人们想象般进步,没有在农村大有作为的政治抱负。记得初进文昌一中时,应高俊魁陈素萍要求对人生谈志愿说抱负,当时,她和陆釆苹都说高中毕业后回农村当农民,令高俊魁陈素萍感到惊讶。其实,当时陆釆苹已完全知道自己的命运,她是无法逃脱父母包办婚姻的枷锁,和自己不相爱的男人在农村度过一生。程瑶自己也知道,她读高中的生活费用,是福光大伯父在几年前指定给她读书使用的,这笔钱最多够读完高中。
大妈过世,程家两房一户的程家,只存疏堂哥哥程齐兴一个人了,程瑶毫不迟疑,毅然回家伴随堂哥哥。程瑶心里想的尽是如何实现阿婆大妈的遗愿:协助和敦促哥哥早日成家,为程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继承香火,这是她程瑶迫在眉睫不可推卸的责任。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和政治观念扯得上关系。
在阿婆过世后,程齐兴就拆了他在厅上摆设的简便床铺,他睡到阿婆睡过的房间。原来的小厅,由于只有一桌二凳,感觉上还很宽敞。过去程瑶假期回来,都是和大妈睡西厢房,现在大妈去世,她回来的睡房不变。至此,这陋室破屋里,兄妹就各住一房了。
程家老少刚搬过来时,程齐兴用竹子间开一厅和二房,他打铺睡在小厅内角,当时两边房根本就没有装房门。阿婆和大婆都说,家徒四壁,根本不需要装什么房门。现在妹妹程瑶回来了,程齐兴就砍野竹编成一片小竹栅给妹妹睡房装上,权当房门。程齐兴的想法,妹妹已长大成人,兄妹共处一室,多少有点不方便,妹妹睡房,必需有所遮掩。
程瑶早已猜透哥哥的心意,她只是嫣然一笑。由于此门非彼门,是一片竹子栏栅,要用人手去搬动,才能开关。程瑶对这样的形式不以为意,对哥哥的呆楞主意也不以为然,她在房中出入甚至睡觉,她都没有去移动那片竹子栏栅,把门的位置遮掩。所以哥哥叫为门的那竹木片子箔,搁在那里就形同虚设。
程瑶正式辍学回家开头两天,没有下地劳动,而是收拾房间,做家务。
农村不管大家庭或小家庭,就是一人独居,也是一个家。有家就必然会有家务,家务总是要人来做的。人住宿有居家环境,人生活要吃喝拉撒,这些事都要人来做,做这些事都是要花时间的。农村人,一般都是年青子女下地劳动,种庄稼,年纪大的父母除了地里生产,一般都是负责家里的家务事儿。
程齐兴在大妈未过世前,他就不让大妈下地,他一个人下地干所有的农活,在下地前还要把水缸的水挑满,柴火准备好。大妈患病在床期间,程家的家务就没有人注意到了。屋里的东西就多天没有人收拾过,屋子周围的环境更没有人过问,原来斩荆棘劈出供人行走的路,小草已争着生长,连室内打扫清洁也是时有时无。
程齐兴抽调去修水利后,田里秋收后已没有什么活儿,大妈在家生活自理,挑水劈柴这些重活,都是冯存根抽空来做。冯存根多是晚上才过来,照顾大妈调理身体、解个闷儿,房子内外的清洁打扫,往往也忽略了。
程瑶回家第一天,首先把房屋内内外外打扫一遍。程瑶是程家的一员,她并未很了解程家的现状,她必需着手摸摸现在家的家底,到底还有多少家当,多少活命的生活数据。同时要彻底清理一下,把东西放置有序,并抹拭一遍。程齐兴哥哥还没有娶嫂嫂,这个家没有女主人,程瑶就要权当女主人打理一切家务,这是她不可推御的责任。
程齐兴哥哥房子里,除了装粮食、菜干、瓜脯、酱汁几个坛坛罐罐外,房子虽不大,仍显得空空荡荡。哥哥日常替换的几件衣服,床头铺尾到处乱抛。白帐子陈年日久已发黄,后幅还破了两个拳头般大的洞。哥哥白天在地里劳动,受群众监督生产;运动到来,晚上开会,还要接受批判。一个大男人,日常的生活,没有女人打理就显得马马虎虎,乱七八糟。过往,虽然有大妈,但她体弱多病,经常还要带病下地劳动,哥哥的日常生活,大妈也顾不过来。
程瑶不由深深叹息,程齐兴哥哥必须尽速娶个嫂嫂回来,家中没有女主人拾头拾尾,真的不像一个家。
程瑶再逐个检查房里的坛坛罐罐,一个略大的瓦缸里,装着少半缸米,加上在大厅角落较大缸的谷子和地上一堆红薯,这就是他们家的全部粮食。几个小坛罐,一个装萝卜干,一个装萝卜秧菜干,一个装半干湿的竹笋,一个装芋头秧干,一个装的是田蟹酱汁,一个装溪沟里捞的小鱼虾腌的酱汁,还有在厨房里一小罐盐。在角落还有两玻璃樽煤油,就是找不到食油。这一切虽然是粗粮、杂粮和贱如草芥的萝卜秧菜干及田蟹酱汁,却就是哥哥和大妈活命的全部生活物资。
现在的程家,四壁萧然,室如悬磬,甑里生尘。哥哥和大妈生活如此的清苦,还供她程瑶进城读书,她感到惭愧和震怵!她还读的什么书呢?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如何,能等一餐饱饭吗?程齐兴哥哥实在太爱惜她了!她心中一酸,不禁涕零泪下。程瑶叹喟:哥哥!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呀!
程瑶把程齐兴哥哥那么几件破旧的衣服和除下发黄的破帐子,全部拿去水井边清洗,洗罢再找条绳子,拉二棵树之间凉晒。她挑满一缸水,就开始准备做中午饭。她必需做好饭,等待哥哥晌午回来吃饭。
程瑶捡几个红薯刮了皮,洗净切块,混着两把米,煮了一锅红薯块粥,掏几条萝卜干洗净切碎,准备蘸蟹酱送饭。
哥哥中午收工回来,程瑶就装一大碗红薯块粥给他,程齐兴三扒两扒就装进肚子里去,程瑶再给哥哥装一碗,哥哥喜孜孜地说:
「吃妹妹亲手煮的粥,真香!」
程瑶看着哥哥狼吞虎咽,知道他饿慌了。她站在一旁,用筷子挟一块萝卜干,蘸点蟹汁放到程齐兴哥哥的碗里,像妻子服侍爱郎般服侍哥哥。哥哥很开心,笑着说:
「阿妹!阿哥有现成的饭吃,真好,今后就辛苦你了!」
程齐兴哥哥吃饱午饭,又匆匆走了,赶着下田去。
程齐兴哥哥一走,程瑶的眼泪就扑簌簌而下。刚才她给哥哥盛粥时,尽量捞粥里的薯块和米粒,给哥哥吃稠的,现在只剩稀稀的粥水。哥哥一方面是粗心大意,一方面是实在太饿了,他并不注意小锅里粥的稀稠,不然他一定不依。程瑶一言不发,喝着粥水,眼泪直往碗里滴。她心中盘算:今后不管生活如何艰辛,她一定要给程齐兴哥哥吃饱,他吃不饱就应付不了繁重的劳动。
程齐兴哥哥房里的帐子、衣服,晒干后,程瑶收回来,找出大妈过去使用的针线筐,找了一件自己已穿不合身的旧衫衣,剪成小片,把帐子和衣服破的地方,一针一线的精心补好。衣服缝补、褶放好后,又把帐子补好再挂上。
程瑶再把哥哥房角的坛坛罐罐搬开,扫刷干凈再整齐排好。程瑶在陆釆苹留下送给她的衣物里,她找到大半小罇泊来品的「花露水」,这时在哥哥房间喷上薄薄的香雾,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还驱除了房间里固有的霉气。
程瑶把哥哥房里的琐事搞罢,才出来厅上坐下来,深深地舒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稍自闭目养神。眼前闪动着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像,展示着她的人生,已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实际驾驽程家的历史年代。
程家阿婆大妈已相继去世,北坡村的程家,就只存着她程瑶和程齐兴哥哥二人了,还是疏堂兄妹,比起百多年前,程家先祖两兄弟从水尾村迁过来时还要弱得多。当年先祖两兄弟是二个完整的家庭,有妻子儿女。而现在他们兄妹二人,事实只有一个可以传宗接代延续生命的程齐兴哥哥,前提还要他能娶到嫂嫂。阿婆大妈竭尽心力和煞费苦心,未达目的而抱憾终生。
她程瑶的归来,要继承阿婆大妈的遗志,继续为程齐兴哥哥娶嫂嫂操这份心,这是她在阿婆大妈面前立过的誓言,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程瑶已成年,又读到高中肄业,她完全有能力、有信心来完成程氏家族赋予她的责无旁贷的历史责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归去来兮归去来,桑榆荆地待吾栽;
誓将热血酬心志,逆境求存显絮才。(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