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上完后,局中局跟着方丈朝后院客房走去,大殿内沉沉的梵音半点未绝。
局中局刚到后院门口,便看见两个少年呆坐在一房门前的台阶上,一个身着白衣,一个身着青衫,两个虽都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但白衣少年眼色凛冽而黯淡,似乎心事无数,如怀才不遇一般;而青衫少年眼色锐利而明亮,只直直地看着前方,也似乎心事无数,却如明镜台一般,清澈——
局中局记得那日在六音城里的喜来客栈,遇到过他们,白衣的是季白河,青衫的是年如意。
如意眼尖,看见局中局,心里高兴,却忽地忆起是花下鬼害死舞阳三童而不认账,汾雀才栽赃给他的,而花下鬼跟局中局是一伙的,如意想找他算账,但又念及那次局中局跟山里魈帮过他,便想想,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干脆就装作看不见,拧过身子,背对着他。白河则全权寻思那心底之事,恐怕如意转过了身他都未发现。
局中局见状,因忌于身旁的乐悠,亦未上前搭言,只笑笑,便回了客房。
乐悠把局中局安排得妥当,斋饭亦备得适时,琐碎之事,无须细说。
如意自汾雀走后,是日也寻思夜也寻思:汾雀受辱之事到底说也不说?若说了——汾雀不辞而别想必就不想让辛囚咬知道这件事,清白是她们女人最看重的事情,我若将此事说了出来,那跟无耻之徒有什么分别?辛囚咬脸上亦是无光了;但若不说,辛囚咬得知汾雀走了之后却跟没事人一样,汾雀受了那么大的挫折万一去自杀这罪名谁担得起?那个可恨的汾雀,总是叫我不得安宁。眼下,能做的只有帮汾雀把那个欺负她的人给找出来,既然大家门前都有香灰,归弥儿又是时刻都守着门,我要进汾雀的房他死命地拦着,我断定!当时汾雀房里一定有事,归弥儿就是那只看门狗!那伤天害理的人肯定还在这庙里,我非得把这帮贼秃驴给揪出来,挨个收拾一遍——第一个就是那龟儿子!
如意突然站起来,招呼白河道“咱们走,带你去个地方。”
白河问也不问,跟着他便走。
如意本是有一把木刀的,但出城时走得急,忘记带了,而白河、林海、辛囚咬出城时多半偷偷摸摸,哪敢带那么个引人注目的物件,所以如意现在连个随身的东西都没有,不过幸好,白河有把随身携带的匕首,这次如意正好用它,再去吓吓那归弥儿。
如意四下寻了寻,寻不见归弥儿,白河跟着如意乱走了一通,按捺不住,便问“如意你走了这么半天,到底找什么?”
如意道“归弥儿。”
白河道“先去归弥儿房里看看。”
二人走到归弥儿门口,见门紧关着,如意跟白河道“大白天关着门,指不定在搞什么鬼。”如意敲门,道“归弥儿,归弥儿你出来,有事找你。”
如意在外面敲了半天门,说了半天也不见里面有些许的动静。
白河跟如意耳语道“他会不会真的不在里面?”
如意道“那他能去哪儿呢?”寻思半响,如意忽地想起,便道“今天局中局来了,归弥儿是专门替新客收拾屋子的,现在他该是在局中局的屋子里干活呢。”
白河笑,道“这回好,看你去也不去。”
如意道“怕他不成?走!”
二人又走到局中局门前,局中局房门敞开,见局中局正在屋里站着,不知干什么,一转身,正巧看见如意和白河来,局中局笑迎“两位光临,有失远迎。”
如意和白河只得往里走,如意道“归弥儿在这儿吗?”
局中局道“归弥儿是谁不知,只是这里有位小师父不知他法号……”
不待局中局说完,如意一看,归弥儿果然在,归弥儿正在给局中局收拾了一床崭新的被褥,如意朝白河伸手,白河便把靴子里的匕首摸出来递给了如意,如意接过便奔归弥儿走去,归弥儿见状,知现在逃跑已来不及,赶紧扯过局中局做挡箭牌道“吴施主救我!这位小施主要杀我!”
局中局躲却躲不开了,被归弥儿和如意围在中间,缠得团团转,白河见状,不禁嘴角稍扬,心下寻思:想不到鼎鼎大名的谋士局中局竟会被两个孩子揪得团团转。
白河赶紧上前拉开,把局中局救出来,道“归弥儿你大胆!竟然拉着别人替你挡,被你师父知道还不打死你!“
归弥儿赶紧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是这位小施主整日纠缠着小僧不放,小僧被他欺负得好苦哇……”说着,归弥儿竟又哭了,如意才不吃他那套;白河见一个男人哭起来,很是不愿看,转过头去;倒是局中局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竟还要动刀?坐下来说说,看看我能否帮几位解决。”
如意道“你解决不了。”言罢,揪起归弥儿便往外走,白河跟局中局作个辑后,也走了。
因这客房后院都是一个院廊,如意大步流星,几步便把归弥儿提到自己的屋子里,往地上扔他如扔死鱼臭狗肉一般,白河进来后,把门关上。
如意手握匕首,对着归弥儿的脑袋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知不知道我杀了你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归弥儿吓得脸色发白,早哭成个泪人,白河越是见他哭越是心烦,气道“闭嘴,不许哭。”
归弥儿只得低泣,道“你们两个都比我大,尽是以大欺小,我都不知道哪里惹了你们,你们就这样的欺负我……”
白河听他边哭边说更是厌烦,朝着他身子上便是一叫,道“叫你哭!”
如意道“小弟弟,那你要说实话,不然,你看,你个穿白衣服的哥哥是很凶的,你不听话,他会阉了你的。”
归弥儿惊诧“啊?!”赶紧捂着下身往后退了退。
白河一脸尴尬,道“要阉你阉,我不阉。”
归弥儿道“两位施主到底要小僧说什么呀?小僧说便是了。”
如意道“这便听话了,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在我们门前燃迷香的是谁?”
归弥儿早猜他要问这个,但惧于如意和白河的威逼,人前哭了好几回,晚上睡觉时怕被师兄们看了笑话,躲在被窝里也哭了好几回了,看着如意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只得开口“施主,小僧若说,你可要跟小僧担保,以完全之策保小僧安危,不然杀了小僧,小僧也不说。”
如意道“行,我如意对诸佛担保,今日归弥儿所说之事,日后向第四个人说起——我最看重的是自由,我这辈子被困死,愁苦一辈子,行了吧?”
归弥儿道“那位白衣施主也要发誓。”
白河瞪了归弥儿一眼。
如意劝道“发吧,反正咱们都不会跟别人说的,这誓发了没发又有什么区别。”
白河马虎应酬道“我担保,今日归弥儿所说之事若我日后向第四人说起,罚我发疯,痴呆,行了吧。”
归弥儿见他二人担保,便道“昨晚,在你们门前燃迷香的是庙里的大师兄永信,二师兄永仁,七师兄永意和十二师兄永真。”
如意道“他们四个为什么要用迷香迷我们?”
归弥儿道“把你们迷晕了,好去对付那个女施主。”
白河见他如此说,心里一惊,便问“哪个女施主?”
归弥儿道“就是那个身着黄衣的女施主。因为她白天时对莲蓬娘娘无礼,所以,四个师兄才要报复的。”
如意表明上气定神闲,实则心底早被那如磐石般的真相破击,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意体内波涛汹涌,怒意横生。
白河见那日汾雀不辞而别,便问“报复?如何报复?”
归弥儿知这是燃火之处,只小心翼翼地道“四个师兄侮辱了那位女施主。”
白河一惊“什么!”
如意、白河互相看看,一时见不知说点什么好。
归弥儿见他二人都不动了,抬腿便跑了。
如意,白河亦不追赶。
……
白河道“此地不宜久留,如意,我看我们还是快些走的好。”
如意心头怒火上窜,看着白河,道“我不能走,我要为汾雀报仇。”
白河见他要往外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汾雀自有辛囚咬照顾,你担心什么?”
如意道“你忘了,我没忘,你们,是因为我才出来的,你们受的伤,受的罪,都是因为我,我一定要为汾雀报仇,不然,我对不起辛囚咬。”言罢,如意推开白河的手,推门便走。
如意步至大殿,见殿内,神像下,那十六个僧人正泰然自若地敲着木鱼,如意虽然只在这里呆了四天,但大殿里这十六个不变的僧人他却早早地是认得了,如意手里仍是握着白河的匕首,信步过去,揪起打头的,那个带着僧帽的高个僧人,法号为永信,那僧人的个子比如意高半头,但如意一把便把他揪起,这一揪,所有的僧人立即站了起来,通通看向如意,于那日看汾雀的眼神无异。
如意看着这帮僧人,道“好!终于都脱下了羊皮了,我年如意敢冲进来就不怕你们还手。”如意推开了永信,把匕首插在腰间,道“来!都来!露出你们的狼性,假装的不是男人。”
“不得无礼!”
十六个僧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方丈。
十六僧人道“阿弥陀佛。”
方丈还佛礼,道“施主缘何又是这般的大火气,有话直说无妨。”
如意见他更是冒火,骂道“老贼秃!”又指着那十六个僧人骂道“小贼秃!我叫你们装蒜,今天让你们尝尝因果报应的甜头!我叫你们拜她!这个淫邪的妖精——”如意骂着便上了香桌,顺手拾起香桌上的香炉便砸向神像的脸……
一股白灰把神像那娇媚的脸拍得模糊,朱唇不赤,娥眉不黛脸上徒然露出了个大窟窿……
方丈“阿弥陀佛……”
“啊!——”
“啊!——”
“啊!——”
十六个僧人登时如疯了一般亦顺着香桌上去,朝着如意挥起拳头,如意哪怕他们?抬腿朝着那帮僧人的脸踹下去,登时那僧人的鼻子便淌出了血,如意便踹着那帮僧人,手也是不闲着,把那布幡纷纷扯下,一炷炷香亦是被他踏了个粉碎,一眼看见那神像的上身,登时怒意四横,浑身气力集在了脚上,朝着神像的肚子便是一脚,这一脚倒好,神像半身都粉碎了,这下把全庙的僧人都惹怒了,全奔着香桌上的如意来,僧人们纷纷抄起家伙,手持木棍、水桶、拖布朝着如意砸过来,如意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如意挡得过这个挡不过那个,到底被击中!一个僧人借机把如意拉了下来,登时一帮人把如意围成一团,拳打脚踢,不消片刻如意便觉浑身酸痛,奈何欲起来却不容易,如意随即摸出腰间匕首,抓住一人的腿便猛刺去,这回众僧人傻了眼!不觉竟都在后退。
白河独坐在如意的房里,就只静静地坐着。
只见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临溪急喘着进来,拉着白河便要往外走,白河胳膊一摔,道“放手。”
临溪一怔,心里知他厌烦自己,只好站得离他远远的,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但如意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他现在在大殿里被十多个僧人围着打,他敌不过他们的,我求求你,去救救他。”
白河不紧不慢,道“我救不救如意,是跟你无干的,他做事如此不顾后果,早晚会出事,我能救他一次,可救不了他一辈子,这次正好是个教训。”
临溪着急,却又不敢向前,只得道“但他现在太危险了,伤及性命,只要你这次救他,我日后一定会劝诫他改的。”
白河道“你真以为你会和他在一起一辈子?你是谁啊?如意终究有一日是要回菊城的,你,适可而止为妙,不然,你留在这里也不错,免得再往前走,失了命。”
临溪低头不语,出去了。
临溪看着辛囚咬的屋子,自汾雀离开后辛囚咬再未离开过自己的屋子,知他定是心烦,自己跟辛囚咬都未说过几句话,如此冒然地去求他,不免有所顾忌——但都不能管了!如意命悬一线!如意若亡了,就说什么都完了。
临溪顾不得敲辛囚咬的门了,只在外面喊道“辛大哥!如意在大殿里跟十多个僧人打架,如意打不过他们,你快去救救他吧!求求你了……”
辛囚咬果然把门打开,只看了一眼临溪,便直奔大殿。
临溪看见白河站在门口看着她,临溪不懂,他为何不救如意。
这些,全部被局中局听到、看到,局中局笑着拿了两杯茶,走到白河跟前,递给白河一杯,自己一杯,道“原来你们也有内讧。”
白河正喝着茶,闻他如此说,道“谁说我们有内讧?”抬腿便走,却走进了局中局的屋子。
局中局彬彬有礼,道“那你缘何在生死关头不去救他?莫不是你想说,‘如意做事不顾及后果,正好趁这次让他长些记性’?”
白河无言以对。只得道“是又如何?先生只凭这些便否定我们几十年的兄弟情分,未免太过唐突。”
局中局笑道“真相人心自知,既然你说我说得不对,那我不说就是了。”
白河亦笑道“果然是非法谋士,以进为退。”
局中局道“不敢。”局中局见白河杯中茶尽,又给他满了一杯。
白河道“多谢。先生阅历匪浅,自然人生道理懂得不少,白河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先生能否告之?”
局中局道“不敢,局中局当以全力。”
白河道“先生觉得,白河是智是愚?”
局中局道“是智。”
白河心头一喜,面色不换,淡淡地道“何以见得?”
局中局道“你聪颖十分,权谋十分,又知道何时锋芒毕露,又知道何时悬崖勒马,你不是智,谁是智?
白河拳头一攥,心里无限欢喜,心下道:他是天下闻名的谋士,大智者,他的话一定没错。
白河想起一个人,便又问道“那……先生觉得,如意是智是愚?”
局中局道“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