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以为我没地方住,来占你便宜,我是真怕你这里烂了。”方锦宇手指轩辕戚阳当年的
  书箱,说道:“这里边装着什么?已经有股霉味了!”
  方婉清小姐赶忙试图将书箱打开。
  “等我走了你再开吧!”方锦宇说着招呼里边还在梳头的方贵芬,说道:“哎,把我们家的地
  址给大姐留下!”
  “你指挥谁呀?自己不知道留吗?”方贵芬叫着,比方锦宇更加厉害,又提醒方锦宇,说道:“就
  不知道给大姐一张名片啊?”
  “哦,对!”方锦宇摸出一张名片交给方婉清小姐,拉着方贵芬呼啸而去,跑得楼梯山响。方婉清小姐连忙跟出来叫他们慢一点轻一点,想着要叫博燕凤回来,也随着下了楼梯。
  方锦宇拉过自行车还没骑上去方贵芬就爬在后座上,方锦宇又要伸手来拨被方婉清小姐喝住,方锦宇只好推着自行车陪着方婉清小姐走。
  没走几步,方贵芬突然发现了站在湖边的博燕凤便指给方婉清小姐看,方婉清小姐还没有反应呢,方锦宇一把拉下方贵芬,脚一点地,自行车就窜到了博燕凤面前,把博燕凤吓了一跳。
  “什么,你回去吧!”方锦宇说,接着又问说道:“哎!你是不是该叫我声舅舅?”
  博燕凤转过脸,用一种对鄙俗充满仇恨的眼光看着方锦宇,把方锦宇看得直发毛,说道:“哎,
  不叫就不叫,谁稀罕似的,古得白!”说着,掉头拉着方贵芬吹着口哨走了。
  博燕凤不依不饶地继续盯着方锦宇远去的背影。
  就在这一瞬间,博燕凤骤然陷入了对鄙俗的强烈仇视中。她看着方锦宇、方贵芬、甚至方婉清小姐。这帮人从走路到说话到傻笑没有一点看着不土气。博燕凤现在甚至自作主张地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对方婉清小姐既爱不起来,又不忍心丢掉的思想感情了。是啊,爸爸从来都没有爱过女人,叫她去法国也不过看她可怜,重回哈尔滨也是看她可怜,在法国爸爸也从不带她出门,回哈尔滨还不是没法跟她住一起,现在我也没法跟她住一起了!
  “博燕凤,他们都走了,回家吧!”方婉清小姐说着来到博燕凤身边。
  博燕凤鄙弃烦躁的眼神使方婉清小姐大吃一惊,但以为是方锦宇的冲撞,立即笑着为方锦宇的卤莽道歉,说道:“他也是想跟你打打招呼嘛,别生气了,家里也都收拾好了,回去吧!”
  “那是一个什么人?”博燕凤尖叫道。
  “哎,你不是也见过他吗?”
  “我没见过。”博燕凤愤然道。
  “是我弟弟,你怎么没见过!”方婉清小姐说得认真。
  “你弟弟?原来你还有这样的弟弟!”博燕凤语含讥讽,转身就走在前边。
  方婉清小姐跟在后边边走边思索着。两人走得明显不协调。
  一进家门,方婉清小姐吃惊了,因为博燕凤立刻摆出了分家的架势。
  博燕凤找出自己行李中的一床凉席,走进博锐医生的书房里叫,说道:“我睡我爸爸书房里的沙发,开了学,我就去住校!”
  “床单都换了!”方婉清小姐站在书房门口说。
  “一股怪味!”
  “门窗都开了!”
  “我觉得恶心!”
  “喷过空气清新剂了。”
  “骨头里的臭味一瓶香水都盖不掉!”博燕凤说得恶狠狠的。
  直到这时方婉清小姐还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感到的轻视,还愿意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方锦宇的无礼,说道:“你就那么嫌弃他?”
  博燕凤毫不示弱,说道:“我就是嫌弃!”
  “是不是连我也嫌弃了?”方婉清小姐强压伤心,也放下了脸。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你又该说我的样子像我爸了吧?”博燕凤满脸讥讽,说道:“怎么啦?我本来就是我爸的干女儿!”
  “可你爸并没说过嫌弃我!”方婉清小姐叫道。
  “那是他的教养好罢了!”博燕凤激动地宣称。
  “你胡说八道!”方婉清小姐差点将博锐医生的狱中来信拿出来。
  “我胡说八道?我们在一起什么没说?哎呀,你别烦我了!我就看不得这号人!对谁都一副好里好气的样子!对谁都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博燕凤说着砰地关上了书房。
  方婉清小姐实在是有点懵了,她第一个反应是拿出博锐医生的信件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又收了起来。回身将沙发边上当年轩辕戚阳留下的书箱挪了挪位置,检查了一下,小心地把它放好,再拿起方锦宇的名片打算出门。可临到出门,还是回顾紧闭着的书房房门,没有忘记拿出一张钱来压在桌上,也没有忘记万一自己出去了却来了博锐医生的电话,说道:“博燕凤,你自己买点吃的,钱给你放在桌上!有什么电话来你不要听!或者接起来问一下怎么回电,告诉他我晚上都在家,哦,你干脆还是别听,哦,你还是听一下吧。”
  方婉清小姐离去之后,博燕凤才从书房里走出,望着桌上压着的钞票,想起方婉清小姐刚才临出门时的那通罗嗦,恨出眼泪来,说道:“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对谁都好心婆婆的样子!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受气包的样子!你累不累?我的方婉清小姐——姨妈!”博燕凤觉得自己陷入与父亲同样的境地,但她可不是父亲,她恨一切不清不楚的模糊。
  方婉清小姐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方锦宇,虽然名称变了,但还是原来的地方,只是向外扩张了一个大围墙,进来一看的确也就是一个破烂钟离的窝,浩大的场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
  方锦宇见到姐姐突然来了,不知是方用意,本能地把话说得直截了当,说道:“我好早以前就没有用你的‘三基色清洁公司’的招牌了。”
  “招牌还在吧?”
  “在呀。如果招牌现在你想给我用,就要去把法人代表变了!”
  “法人代表是博锐医生啊!”
  “不过也无所谓,现在的营业执照好办得很!你那七千块的货品,反正我都替你卖了。”
  方贵芬跑过来插话,说道:“也有扔掉的!”
  “那就不说了。”方锦宇接过方贵芬拿来的饮料拧开了盖子交给姐姐。
  “你不说大姐不知道!”方贵芬叫着。
  “你少罗嗦!”方锦宇叫道。
  “你怎么还像孩子啊?”方婉清小姐喝了一口饮料说。
  方锦宇这才觉得姐姐不是来查究公司事务,相反她自己还有什么不对劲,便关心道:
  “姐,你要是手里紧,现在就把那七千块结了吧?”说着命令方贵芬,说道:“去点七千块钱来给大姐!”
  “大姐还没说话呢!”方贵芬嫌方锦宇多事。
  方婉清小姐倒是没有去多想那七千块钱,而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前院后院的巡视。
  方锦宇见方婉清小姐眉宇间大有赞赏之意,自己态度也变了,大人似地跟在后边,随手搬移着地上的杂物为姐姐开路,说道:“干的就是这活,想干净也是妄想!”
  方贵芬跟在后边报喜,说道:“大姐,方锦宇上过这里的电视!”
  方婉清小姐很感意外,说道:“是吗?”
  方锦宇呵呵笑,说道:“那是一点也不假!连上了好几天!‘城市垃圾钟离’。”说着又拐过一排垃圾品,说道:“你这一走,差不多快四年了,我就一直没动过窝!你可别小看这一行,谁,他儿子今年上大学,还不是全靠他捡破烂!”姐弟俩边看边谈,倒还特别投机,说道:“大事不是我能做的,只能做这点小事!”
  “你手下真有两百人?”方婉清小姐问。
  “那是,不然怎么叫垃圾钟离呢?你看这里有记录。”方锦宇真找出一个挺大的本子来让方婉清小姐看,说道:“他们每天干的活都要到我这里来汇总。我们还捣鼓着准备成立一个捡破烂的协会,简称‘破协’,就是难听了些,后来有人建议改成‘拉协’,他们都要推举我做‘拉协’博主席呢。”
  当方锦宇发现姐姐看记事本时脸上越来越多地流露出羡慕、不安、和自愧不如的时候,眼睛就情不自禁地落到了方婉清小姐的脚上,是一双很破旧的白皮鞋。
  方锦宇忽然借机后退半步,从背后边伸手,示意方贵芬把七千块钱给自己。
  方贵芬猜了半天才明白,急忙回屋,点上七千元,交到方锦宇手里。方锦宇又示意她离开,这回方贵芬倒是听话了。
  “姐,你留下的货款我想今天先给你!”
  方婉清小姐接过钱,忽然心酸,说道:“姐是不如你了!”差点说出博锐医生的遭遇来,但又不甘心承认输给了弟弟,所以没说,而是绕着弯子问说道:“姐这回还想把原来的‘三基色清洁公司’做起来,你看该怎么着手呢?”
  方锦宇见姐姐一派真诚,笑着坦白,说道:“其实我还是一直用着姐夫的公司招牌呢,外地民工开公司还是蛮难的,我的注册资金也不够啊!”
  方婉清小姐笑,说道:“方锦宇也学得鬼精了!”
  方锦宇,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都是跟头摔出来的!一家人,要么就一起做吧?你当正的,我当副的!”
  “我现在还安不下心,等等再说吧!多少年没回家了,我想让你陪我回去看看姨妈姨妈。”
  “姐,谁都能回柳安,就是你,还有你的医生轩辕戚阳,都是不能再回柳安的人了!”方锦宇连忙阻止。
  “我为什么不能回家?”方婉清小姐恼火地问。
  “你们把上万亩的青山剃了光头扔在那里,让许多乡亲断了生计,回去不是找骂吗?我怕你伤心,所以一直没说,姨妈怕也是让你弄得无脸见人了。方阿陆那钟离书记八,假借为了这事,拿了家里的钱,开车跑了!”
  “啊?”
  “姐,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姐夫出了问题?”方锦宇已经看出蹊跷。
  “一下子说不清楚,以后告诉你!哎,知道轩辕戚阳在哪吗?”
  “找他?你不用问他,他比你还要惨。”方锦宇心直口快。
  “他到底怎么了?”
  方婉清小姐问得急切,引起了方锦宇的怀疑,说道:“他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胡说八道,我跟他有什么关系?”方婉清小姐脸红起来。
  “每次我向他问到你,他都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什么!不过你们见见面也好,商量商量怎
  么把老家被你们剃光的山头给补起来。”
  “现在,他在干什么?”方婉清小姐问。
  “干什么?没什么好事专门等他!”方锦宇将垃圾瓶堆好,叫一个农民工系好绳子,说道:“他
  在城南帮人家卖酒,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方锦宇说完跑开忙去了。
  方婉清小姐望着弟弟像座铁塔一样坚实的身影,感慨万千。
  方婉清小姐望着博燕凤丢三落四地收拾行李,几次要伸手帮忙,都被博燕凤婉拒了,只好站在旁边唠叨着,说道:“医院就在院子里,非要出去住校吗?等你爸爸回来——”
  博燕凤斜了方婉清小姐一眼,说道:“有的人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那么天真,他在海口都不回来,现在还会回来?”
  “你知道什么,你爸爸——”方婉清小姐话到了嘴边,又害怕给博燕凤落下什么阴影,又咽了下去,说道:“提包的拉链没有拉紧!会散开的。”
  “我自己来。”博燕凤拎起行李就要出门了。
  方婉清小姐满腹的话儿要嘱咐,但说不出来,说道:“博燕凤——”
  博燕凤似乎感到了某种不安,临到出门,突然向方婉清小姐鞠了一躬,说道:“谢谢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关照。”
  方婉清小姐立即大恸,流着眼泪口水地伸手来拥抱博燕凤,哽咽,说道:“博燕凤,你爸爸——他——”
  “你别哭,还没有听我讲完呢!“博燕凤不愿意方婉清小姐哭相不雅地抱她,用提箱将她隔开,任凭方婉清小姐泪眼婆娑也无动于衷。
  “你讲!”方婉清小姐被隔得百般委屈。
  “也许你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我和我爸一样拒绝卑俗!”博燕凤皱着鼻子说得自以为毫不虚伪。
  “你说谁卑俗?!”方婉清小姐怒火上升。
  “好,不管你承不承认卑俗!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这样苦等苦熬的没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叫有意思?”方婉清小姐抓起毛巾擦了一把泪水。
  “你等到我爸爸的电话了吗?你觉得我爸爸还会回来吗?”博燕凤想帮她认识自己。
  “呸!呸!你放臭屁!”方婉清小姐叫得歇斯底里,她是怕博燕凤出言不吉,才条件反射地采用乡下的习俗,恶语相向可以冲掉某种不吉。
  博燕凤深感羞耻,扭头出门。
  方婉清小姐突然想起学费,赶忙掏出存折、钱袋叫,说道:“等等,钱!”
  “什么钱?”博燕凤又误解了,以为方婉清小姐会要她赔偿。
  “你上学不要花钱吗?”方婉清小姐把存折往博燕凤面前递了递问。
  “哦,我忘了告诉你,我爸早就给了我一张‘VISA’卡!”说着从牛仔裤后袋里夹出
  一张卡来,在方婉清小姐面前晃了晃,背起行囊扬长而去。
  方婉清小姐目瞪口呆。
  为了博燕凤能够上学,方婉清小姐把早已为博燕凤上学而准备的一张存折捏出
  了水,捏出了油,衣服没有添一件,首饰没有添一只,一双皮鞋钉了又钉,原以为这是爱在干女儿,报在父亲,可今天看来纯属一厢情愿。博燕凤不屑这张存折,她原本就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方婉清小姐现在相信博锐医生的狱中来信也只是一时之性情了,等过了坎,他也许又风光了,博燕凤是他干女儿,我方婉清小姐还是外人。是啊,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坚决地叫我离开,原以为那是爱我,真的怕我受到什么牵连,我有什么可被牵连的呢?现在看来只是不愿欠我的人情罢了,也就省得将来那一天再来个鞠躬。
  轩辕戚阳与三四个人围在一堆酒箱中间打牌。
  牌友老李催促轩辕戚阳,说道:“老轩辕,出牌啊,看不出花来的!”
  轩辕戚阳看起来还是拿不定主意该出哪张牌,其实是在体会眼皮狂跳,说道:“今天老是眼皮跳,
  他姨妈的,还能有什么倒霉事找到我?见阎钟离之前,我得把自己用汽油烧一遍,省得把地狱都给带霉了!”轩辕戚阳咒骂着自己背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