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夏天不是“美丽”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也许根本就找不到适合的字眼来形容,天空、山峦、河谷、绿草、野花,甚至是无形的空气,让人时刻都想要多看一眼、多呼吸一点、多感受一下。
荣甫之贪得无厌地想要把眼前所有的美景都画进他的画里,撷取每一道幻化的光影,连黑暗前的最后一片彩霞也不放过。
在现实中追求一个虚无的理想,是一条困难重重而又无止尽的道路,但每个人必须循着这样的道路走去,才能显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因为这样,他在高原上流浪了许久。
当月光缓缓流泻,洒遍每一寸土地、照拂每一个孤寂的心灵时,他那颗漂泊不定的心总是想起一个人。那个人的身影模糊却让他印象深刻;那个人的脸孔依稀却令他终生难忘。他总不禁轻声地问问明亮的月光: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人是否安然?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一遍又一遍地思量,伊人何在?伊人何在?
正当荣甫之坐在帐篷外想得出神的时候,布夏悄悄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根菸递给他。
荣甫之将菸接了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今晚的月色真美。”
布夏又为自己燃起了一根菸,悠悠地吞吐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感地说:“天地万物皆因有情,而这个情字却是最令人伤神的。”
荣甫之望了一眼布夏,笑着说:“怎么了?想到什么伤心的事吗?”
“我?我这个粗人会有什么伤心的事!”布夏豪迈地笑了一声,“我是为了老弟你而感叹哪!”
“为了我?”荣甫之觉得诧异。
“可不是吗?你来了大半年了,我没见你真正开心过,我虽然是个粗人,但还是看得出来你活得并不快乐,我说的没错吧?”
“快乐是有的,只是少了点罢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哪能整天笑嘻嘻的呢?”荣甫之无奈地说。
“乐也罢,苦也罢,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是过天子罢了,何必想那么多呢,伤神啊!”
“倒也没什么想头,只是觉得如此下去,不知道怎么样才是个了局。”
“你看这样好不好?”
“怎么样?”
“安家落户,在这里长住下来。”
“老哥,别开玩笑了,我孑然一身,怎么安家落户呢?”荣甫之的脸上隐然有一抹苦笑。
“那还不简单,娶个本地的姑娘不就结了。”
“那可不成,白白的蹧踏了人家的姑娘,不好,不好。”
“只要两个人安安份份的过天子,怎么会蹧踏人家呢?”
荣甫之猛然地吸了一口菸,缓缓地吐了出来,彷佛要把藏在心中的事儿也一并的吐了出来似的。“老哥,这婚姻的事儿,可得两情相悦才行,否则两人怎么天长地久的过下去呢?”
“那有什么难的呢?天子过久了,自然就天长地久了,你没听说过天久生情吗?说真格的,荣老弟啊,在这里这么久了,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啊?若有的话,我倒可以帮你去说说。”布夏乜斜着眼,瞧着荣甫之。
“布夏老哥爱说笑了,我可没这福份啊!”荣甫之笑得有些尴尬了。
布夏想了想,又吸了两口菸之后,才说:“你觉得青青这个女孩子怎么样?”
荣甫之毫不考虑的就说:“青青是个好女孩,长得漂亮又懂事,谁娶了她就是谁的福气。”
“既然这么着,你就娶了她,可好?”
“不不不,老哥,这个玩笑可开不得,青青是个单纯的姑娘家,别拿她开玩笑了。”荣甫之连忙说不,急得把菸都丢了。
“青青也老大不小了,该嫁人了。”
“那也得嫁个好人家呀!婚姻乃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的。”
布夏也把菸熄了。“我就知道你是个正经的人,青青嫁给你准没错。”
荣甫之一脸尴尬,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姑且将布夏所说的当成玩笑话罢了。
“老弟,我和你说真格的,不是开玩笑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认真考虑这档子事了。”布夏看了一眼荣甫之,又继续说道:“得了,我就和你明说了吧,其实我老姊,也就是青青的妈,她要我探探你的意思,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青青嫁给你,你愿意留在这里就是他们家的人,不愿意留在这里,青青跟着你下山去也成。我也问过青青了,她是愿意跟着你的,你到哪儿,她就跟你到哪儿,你觉得如何?”
荣甫之一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连忙说:“布夏老哥,这件事可千万使不得,我没有这份福气啊!”
布夏原以为荣甫之会爽快的答应,没想到他却一口回绝,他打量了一下荣甫之,心想:“这小子真不识好歹,这么好的事掉在他头上他都不要,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他毕竟是个经历过世事的人,了解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于是他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是太突然了点,但我想听听你的理由,为什么你不乐意呢?”
“我……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我不能辜负青青,这样做对青青是不公平的。”一时之间,荣甫之也说不清楚,只能推托罢了!
“怎么?你觉得青青配不上你吗?如果你觉得青青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配不上你这位亲王贵族之后,那我也没话说了。”布夏并不想说这么刻薄的话,但不知怎么的就顺口说了出来。
“老哥你别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荣甫之急忙辩解,却又不禁感慨地叹道:“唉!说什么亲王贵族之后,我宁可自己是个寻常百姓、市井之民,何必担负如许沉重的虚名呢!”
“算我说错话,看又惹你伤神了。”豪爽的布夏赶紧改口。
“没事的,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那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意娶青青呢?”
“这个嘛……”荣甫之停了一下,才腼腆地说:“不瞒老哥你,我心里有了人了。”
布夏突然笑了出来,大声地说:“原来如此,我说嘛,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会不要呢?原来是有了人了,如此一来,咱们家青青可要失恋了。”
“别这么说,若这么说的话,我岂不成了罪人了吗?青青还小,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的。”
“罢了,这件事就别提了,当做没发生过。不过你倒是说说看,你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可是什么公主格格之类的?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布夏好奇地问。
“瞧你,又来了。”荣甫之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说说看嘛!”
荣甫之对着布夏笑着说:“她不是公主,也不是格格,只是个大学生罢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想必是个美若天仙的大姑娘,才会让你这么挂心。我猜的没错吧?”布夏对着荣甫之露出狡黠的笑容。
荣甫之一想到秋水的面容,即隐隐含笑说:“美不美,问宗巴就知道了。”
“宗巴?”布夏莫名所以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她是宗巴的同学。”荣甫之顺口说着,心里只想着秋水。
“宗巴的同学?那不比青青还小吗?”
听布夏这么一叫喊,荣甫之倒觉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我没想那么多。”
“我还以为青青是个美人胚子,看样子是比不上人家了。”布夏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的失望。
“不,不是这样的,美不美,只是个人的感觉,就像一幅画一样,有人看了觉得它美,有人看了却觉得不怎么样,这只是个人的主观意识罢了。”荣甫之看了一眼布夏,目光和布夏的眼神对个正着,使他有点心虚,赶忙说:“我并不是说青青不美,只是,只是……”
布夏笑了一声,拍拍荣甫之的肩膀说:“我了解,这就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吧?”
荣甫之嘿嘿嘿地傻笑着,心里映着秋水的影子。
金黄色的阳光为群山撒满了金粉,闪闪亮亮的,宛如一个黄金的国度,这是荣甫之在这个黄金的国度里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第二天一早,他就背着行囊下山去了。
荣甫之为了免于对青青造成更大的伤害而匆匆地离开藏北高原,又继续他那近似流浪者的生活,
因为没有归属感,所以去流浪;因为没有停驻的地方,所以脚步不断地往前走,可是他累了,想要休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找个人抚慰他年来的沧桑。秋水的身影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只有二面之缘的她,竟是他思思念念、难以忘怀的人!是她在冥冥之中牵引着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望着她的方向而去。
虽然荣甫之心里急着想见到秋水,但一想到他曾经在心里对秋水许下的承诺,脚步不禁又迟疑了。“不是说过要闯出一片天地才去找她的吗?现在的我依然孑然一身,见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我能够给她什么呢?”他忐忑不安地反覆思量着。
“当初说要去拜访她的家人,我竟不告而别,只留下短短的一封信,她能够了解我的心吗?”
“也许是我自做多情罢了,说不定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说不定她……”
“想想也觉得可笑,只见过人家两次面,就这么痴心妄想的,我真是太一厢情愿了。”荣甫之自言自语地走着,不觉得天色已暗,天空依稀露出几点光芒。
他匆匆地往前赶了一段路,来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找了一户干净人家,轻轻地敲了门,却许久不见人来,又叫喊了两声:“有人在吗?”等了一会儿,才见一位白发苍苍、年过七旬的老翁出来应门。
“大叔,打扰了,我是个过路的人,因为找不到旅店,天儿也晚了,不知道大叔这儿有没有地方容我暂住一宿,明儿一早就走,我会算给您房钱的。”荣甫之漂泊了许久,如此的情形时常发生,但他还是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
老翁打量了一下荣甫之,看了一眼他身上背着的画具,随即敞开大门让荣甫之进去。
“小哥打哪儿来呀?”老翁倒了杯水给荣甫之,示意他在四方桌旁的条凳儿坐下,自己也跟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荣甫之轻缓地将画具搁在脚边,等老翁坐下之后才坐了下来,开口道:“我是个处处为家的人,东飘西荡的,您问我打哪儿来,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说这会儿我刚从高原上下来就是了。”荣甫之说完,觉得脸颊热烫烫的,想是有点难为情了。
老翁温和的面容上有一双矍铄的眼神,紧盯着荣甫之,他沉稳地说道:“打来处来,往去处去,人生如梦,是我胡涂了,不该如此一问。”
“不不不,大叔误会了,我并非不愿表明身份,只是这些年来萍踪不定,四处为家,一时之间倒说不上来了。”荣甫之战战兢兢地说,深怕得罪了老翁。
“好说,好说,冒昧地请教小哥贵姓大名?”
“大叔客气了,我叫荣甫之,原籍北京,打扰您了,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希望大叔多多包涵。”
“姓荣……姓荣的人家好像不多。”老翁沉吟了一会儿,禁不住又细细地打量荣甫之。
荣甫之不愿多提自己的家世背景,接口说:“请教大叔贵姓?”
“噢,我姓明,明天的明。”老翁嘴上应着,眼里仔细地瞧着,心中隐隐浮现几许模糊的影像。
“明大叔,今晚得麻烦您了。”
“一点也不麻烦,出门在外,总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只不过我这山林野外的,没什么可招待的,你不要嫌弃才好。”老翁说话的语气比先前亲切许多。
荣甫之听出老翁愿意留他的意思,这才放心大胆地环顾了一下屋内。“哪儿的话,您这儿窗明几净,一点也不像山村里的人家,想必明大叔也是书香门第,村里的望族。”
“不过是个山村老叟,不提也罢。我看荣先生你也累了,我先带你进房里休息,明儿个我们再好好聊聊。”老翁站起身来往内院里走。
“麻烦大叔了。”荣甫之拎起行囊,跟在老翁的后面。
老翁领着荣甫之穿过一个宽敞的院落,皎洁的月光下,只见一幢简朴的三合院,拐个弯,他们走入回廊,来到东厢房的一个套间。老翁点亮了灯,顿时屋里一片光明。
“荣先生今晚就在这里委屈一下,饿了吗?要不要我弄点吃的来?”老翁亲切地问道。
荣甫之连忙说:“我不饿,不用麻烦了,谢谢大叔。”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歇着吧!”老翁转身离去,顺手将门阖上。
荣甫之缷下行囊,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只见屋里布置得朴素雅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在这山边郊野有这么个大宅院,倒是令人暗暗称奇。
他躺在干净整洁的床上,不知怎么的竟一点睡意也没有,按理说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累不堪了,头一着了枕就该呼呼大睡,但今晚他却阖不上眼,脑海里的思绪千丝万缕地缠绕着,理也理不清。高原上画不完的壮丽景象,一幕幕地浮现,雄伟的山川,丰美的牧草,成群的牛羊,布夏老哥的盛情,青青的纯真,就像万花筒似的,五颜六色地在他的脑中旋转。才刚下高原没几天,他就已经开始怀念起高原的一景一物,他不禁怀疑,若不是因为青青的缘故,他是否会一直留在高原上?
“不,不会的,我下山是为了她,”荣甫之喃喃自语,“可是我又怎能如此冒冒失失地去找她呢?见了她,我能说些什么呢?莫非我真是个傻子?”
荣甫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既然睡不着,干脆起来走走。他轻轻地把门推开,偌大的庭院洒满了月光,四周一片寂静,令他想起了那个宁静的夜晚,那个他和秋水不期而遇的夜晚。
他在回廊边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习惯性地点了根菸,杂乱的思绪彷佛因此而平静了许多,他看着白烟在银色的月光下缓缓地消失,不禁又吸吐了一口,静静地看着烟雾慢慢地飘散。重复了几次这样毫无意义的动作之后,他才注意到西厢房的灯亮着,他估量着那是明大叔的屋子,想找他说说话,但又怕打扰了人家,不免自我解嘲一番:“说不定他正和大婶在谈论我这个流浪汉呢!别去打扰人家才好。”
一轮明月悄悄地走到了天空的中央,整个院落里空荡荡的,显得有点凄凉。但这僻远穷困的山村竟然有这么一座不同于平常人家的宅院,让人忍不住觉得好奇。荣甫之回想明大叔的谈吐应对,听他的口音不象是这里的人,倒有几分北京的腔调;看他的穿着虽然也是粗布短衣,但干净整齐,一点也不像庄稼人,还有几分富贵人家的气息哩!
“明大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荣甫之心里充满着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