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荣甫之睡到天上三竿才醒来,草草地盥洗了一下,即背着行囊来到前厅,欲向明大叔告辞离去。只见明大叔坐在厅里,正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筒,荣甫之语带惭愧地说:“大叔早,我睡晚了,打扰大叔了。”
明大叔站起身来,客气地说:“荣先生早,昨晚睡得好吗?”
“几年来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这不睡到现在才起来嘛!谢谢大叔的收留,这点意思意思,请大叔收下,我这就上路了。”
荣甫之拿了一点钱,当做是昨晚投宿的费用,却被明大叔给推了回去。“荣先生不是个俗人,我也不是开旅馆的,这些俗套就免了吧!饿了吧,来,我准备了早点,你将就着吃一点。”
“这怎么好意思呢?”荣甫之客气地说,实已饥肠辘辘了。
“人是铁,饭是钢,别客气,请坐。”
四方桌上早已摆放了几碟子的小菜和馒头大饼,明大叔刻意等着荣甫之一起用早餐。
荣甫之的确饿了,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在高原上都是吃些酸奶羊肉之类的,大半年来,不,应该是快一年了吧,这还是头一遭吃到这么香甜的食物。
“大叔,大婶的手艺真好,我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明大叔怔了一下,才笑着说:“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这里没有大婶,只有我老人一个。”
荣甫之自知失言,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
“没关系。”明大叔点点头,停了一会儿,才说:“有件事儿想请教荣先生。”
“大叔客气了。”荣甫之放下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明大叔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前清有位荣亲王,荣先生可听说过?”
荣甫之愣了一下,心想在这封闭的山野中,怎么有人知道祖父?他瞧了一眼明大叔,干净的脸庞深刻着岁月的痕迹,雍容有度的言行举止绝非寻常人家,说不定是祖父生前的友人。于是他诚恳地说:“不瞒大叔,您说的这位荣亲王,正是祖上,冒昧请问大叔,您可是先祖的友人?”
“我猜的没错,我猜的没错,荣先生果然是位阿哥,瞧您这模样,和荣府亲王真有几分神似。”明大叔喜形于色,不住地点头。
“明大叔真是先祖的友人!”荣甫之睁大了眼,心里有几分喜悦。
明大叔摇摇头,脸上充满笑意地说:“不敢,不敢,这友人我可当不起,当年荣亲王在宫里行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在宫里当差的毛头小子呢!”原来这明大叔是清朝末年的太监,清朝灭亡之后,即隐居到这西南大山之中。
“您……您是明公公?”荣甫之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明大叔微笑颔首,眼神中却隐含着几许凄凉。
“小时候先祖时常提起宫里的事,依稀记得他说过小明子是个厚道的孩子,没想到您还活着。”
“宫里大乱的时候,我原是跟着皇上的,后来皇上去了东北,把宫里的一些人都遣散了,我原要跟着皇上去东北的,但皇上说跟着他没好天子过,硬是塞了些银两珠宝的,叫我走人。我打小就进了宫,没家没户的,时局又乱,可不逃得越远越好吗?就这样一路到了这里,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唉,人生真是如梦一场!阿哥没经历过那一段,难以体会当年的情景唷!”
“明公公一直都一个人住吗?”荣甫之好奇地问。
“阿哥可别叫我明公公,这都什么时代了,我可当不起啊!”
“那您也别叫我阿哥,这年头没人这么叫了,就叫我的名字甫之好了,我还是称呼您大叔。”
“这不成,失了礼数了。”
“时代不同了,大叔,再怎么说您也是长辈啊,何况我压根儿就不想做什么阿哥不阿哥的。”
“不成,不成。”明大叔连连摇手。
“随您呗。”荣甫之不想和明大叔争辩,接着说:“大叔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都做些什么?”
“阿哥不急着赶路吧?”明大叔反问荣甫之。
荣甫之想了想,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一个人没牵没挂的,走到哪儿是哪儿。”
“那好,我带阿哥去瞧瞧。”
明大叔领着荣甫之往里屋走,但这一次不往东厢房去,而是往西厢房这一边,正是昨晚荣甫之看到灯亮的那一间屋子。
一进入屋里,荣甫之即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屋里堆满了画,已完成的,未完成的,已装裱的,未装裱的,不但有水墨山水,彩色工笔,连荣甫之擅长的西洋油画也有。荣甫之惊奇连连,满心欢喜。“大叔,这些都是您画的吗?”
“可不是吗?几十年的岁月就在一笔一画中度过。”明大叔感慨地说。
“大叔一定是师承名家,您瞧这苍劲有力的泼墨山水,气象万千,还有,您瞧这幅花鸟,非但栩栩如生,简直活灵活现,再说这些西洋画好了,用色大胆,意境深远。大叔,今儿个我算是开了眼界了。”荣甫之看得眼花撩乱,赞叹不已。
明大叔说:“我从来就没拜过师,只不过小时候在宫里看到那些画儿觉得挺喜欢的,来到这儿之后,没什么事做,就弄了些纸笔画着好玩儿,一画就是几十年,连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儿都不晓得了。”
“您这画中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更多变,更有意思,不是吗?”荣甫之的眼睛贪婪地梭巡着,那些画对他而言就象是人间至宝。
“阿哥也画吧?我瞧着您带了画具。”
“这些年来可不是为了找寻绘画的题材而东飘西荡的吗?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可是家里却不怎么赞成,我也不知道走这条路是该还是不该?是对还是错?”
“府上还好吧?听您先前的口气,想必荣亲王已经故去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明大叔关心地问。
荣甫之长叹一声。“甫之不肖,父母在,不远游,我却抛下父母在外流浪了许久,还不知我那对我百般疼爱的老祖母如何地思念我哩!”
“老福晋还安在!真是太好了,当年荣亲王和福晋对我是极好的,不像其他的皇室贵族总是摆着一副臭架子,頣指气使的。”
“祖母一向待人宽厚,才会由着姨娘闹得不像话了,这也就是我不想回去的原因,她要什么随她去呗,眼不见为净,只是苦了我的母亲。”
听荣甫之这么一说,明大叔心下明白了几分,遂安慰荣甫之说:“大户人家总免不了你争我夺的,我一看阿哥就知道您也是个厚道的,凡事以和为贵,就别想太多了,不想回去,就在这儿待着吧,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千万别见外了。”
“看了这些画之后,我还真想拜大叔为师呢!只怕大叔您会嫌弃我这个笨学生。”
“不敢当,不敢当,草莽之作,不能登大雅之堂,如果您看得起,咱们互相学习。”明大叔和荣甫之相视而笑,颇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意。
荣甫之见识过了明大叔的画作之后,一心都放在这些画作之上,倒不那么急切地想要去见秋水了,他心里盘算着等有一番作为之后才风风光光的去见秋水,会比现在一事无成的好,于是他定下心来,在这个宁静的山村里,苦心孤诣,埋首在绘昼的天地中。
自从秋水不再帮张涛整理研究报告之后,方大川就再也没有送她回家了,她心里的负担减轻了许多,可是又觉得有点失落,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少了方大川的陪伴,这条回家的路显得空荡荡的,偶尔想找个人说说话都不能。一个人孤伶伶地走着,还真有点不习惯。
说起方大川倒是好人一个,有他在的时候,让人觉得安全放心。其实秋水心里明白方大川是喜欢她的,但她总是觉得在她和方大川之间少了一种感觉,那种微妙的感觉是什么?她也不是很明白,也许只是一股心动吧!就好像在她看到荣甫之送她的那幅画时,那种心动的感觉。
那个在她心中像个谜的荣甫之,用一幅画就轻易地打动了她的心,彷佛在千百年前早已相识,可是她又对他一无所知,怎不令人迷惘呢?当她独自走在小径上的时候,心中隐约有一丝期待,期待荣甫之突然出现,就像那一次在月光下的不期而遇般地出现眼前。
“秋水。”
正当秋水期盼着荣甫之突然出现的当口,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让她误以为真的是荣甫之出现了,她兴奋地回头一看,才发觉叫她名字的人是张涛而不是荣甫之,她不免觉得有些失望了。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不发一语。
“秋水,我出来散散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真巧。”张涛笑脸迎人地说。
秋水不置可否地说:“是啊,真巧。”张涛三番两次地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惹得秋水对他退避三舍,不必要说的,她一句也不想多说,只是碍于他是老师的身份,不得不敷衍两句。
“一个人走,不怕吗?”
“不怕。”秋水缓缓地往前走,希望张涛早早地离开才好。
张涛不识趣地紧跟在后。“我听方大川说这条路很幽静,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所以我就来了,你不会以为我是存心来找你的吧?”
这句话说得让秋水涨红了脸,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又不好意思发作,一味地低着头,静静地走着。
张涛瞧着秋水没什么反应,继续说:“其实我的确是刻意的,以前每天能在实验室里见到你,心里觉得很踏实,如今老没办法和你单独相处,只得趁你独自回家的时候来见你。”
秋水深怕张涛又说那些令她觉得不舒服的话,接口说:“老师找我有事吗?”
“也没别的事,只想陪你走走。”
其实秋水并非讨厌张涛,偶尔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还会觉得脸红心跳,可是那些话在老师和学生关系之中,似乎不太得体,换句话说,如果张涛不是秋水的老师,她或许会觉得怦然心动而低回不已,偏偏她无法忘记张涛尊为师长的身份,所以她宁可避着他,远离他,在见着他的时候尽量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真的讨厌我吗?如果你真的讨厌我,只要你说一声,我即刻就走。”
秋水依然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张涛说:“你没说话,就表示你并不讨厌我。我希望和你做朋友,你不会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吧?”
秋水迟疑了一下,轻声地说:“老师和学生真的可以成为朋友吗?”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傻瓜,老师是人,学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可以做朋友?你是读生物的,不是读历史的,可不要对我说那些伦理道德之类的,什么一天为师终身为父,我可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夫子,再说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为什么不能成为好朋友?即使成为夫妻也不为过啊!”
听着张涛滔滔不绝地说着,秋水抬头望了一眼,张涛眉飞色舞的脸庞颇有几分俊俏。她心想:“也许他是真诚的,我是不是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做个朋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如此一想,就不免对张涛产生几分好感。
于是秋水说:“友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当你荣耀的时候可以分享你的快乐,当你忧伤的时候,可以分担你的痛苦。其实我的朋友并不多,我是指真正的朋友,大概只有沈文、家慧和方大川这几个了,我很乐意多你一个。”
“友情的确重要,但我觉得爱情比友情更值得珍惜,那个让你心里想着、念着的人,才是和你同甘共苦共度一生的人。”张涛注视着秋水,彷佛想要得到秋水的认同。
“可是友情是可以追求的,但爱情却是可遇不可求;朋友是越多越好,爱人一个就够了,不是吗?”
“我倒不这么想,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若是一味地等着对方靠近你,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心意呢?”张涛反驳的说。
“凭感觉啊,一种心动的感觉。”夕阳映照在秋水的脸上,她的眼神闪闪生辉。
“你曾经有过心动的感觉吗?”张涛逼视着秋水。
秋水假装没看到,顾左右而言他,“暑假快到了,老师准备回武汉过暑假吗?”
张涛忽然捶手顿足地说:“哎呀!我差点忘了,可不是为了这件重要的事来找你的吗?我真是的。”
“什么事啊?”
“前两天学校方面开过会了,决定这学期结束之后就要迁校了。迁校只是说着好听的,其实就是解散了。”
秋水不禁停下脚步,惊讶地问:“学校要解散!为什么?”
“说是学校经费不够,办不下去了呀。”张涛两手一摊,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秋水急忙问道:“怎么会呢?那我们这些学生怎么办?”
“经费不够只是一种说辞罢了,真正的原因是上面的人贪了学校的公款,逃了,真是没良心,教育界竟然出了这种败类。”张涛义愤填膺,恨不能将卷款潜逃的人抓来痛打一顿。
秋水并不在乎是谁卷了款逃走,她担心的是他们这些学生何去何从,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才读了一年学校就关门了,她该怎么办呢?她一时情急,拉着张涛的臂膀说:“学生呢?我们这些学生怎么办?”
张涛趁机握住秋水的手,安抚她说:“别急,学校会帮你们办转学的。”
“转去哪里呢?”听得出来秋水对前途感到些许茫然。
“随个人意愿,东南西北随便你。”张涛紧握着秋水的手不放。
“我家就在这里,能去哪儿呢?”秋水只顾着担心,浑然不觉张涛已经紧握着她的手。
“跟我去武汉吧,秋水。武汉大学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实验室的设备比这里的好多了,资源充足,学术风气兴盛,你一定会喜欢的,而且武汉是个大城市,那里的人时髦热情,生活富裕,比待在这个穷乡僻壤好多了。跟我去吧?”
张涛一句“跟我去吧!”唤醒了秋水的意识,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被张涛紧握着,顿时羞红了脸,赶紧将手抽回,怯生生地说:“我不想离家太远。”
“难道你不想继续读书吗?”张涛想要再一次握住秋水的手,但被秋水巧妙地避开了,她转身往前走,张涛只得跟着移动脚步。
“我已经说了,我不想离家太远。”秋水边走边说。
“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家里不离开的,将来你嫁了人了,也是要离家的,何况出外求学的人多的是,方大川不是远从藏北高原来的吗?为了读书他可以不远千里,你也可以呀!”
“方大川是个男的,男儿志在四方。”
“那沈文呢?还有张家慧呢?那些住在宿舍里的女同学们呢?为什么她们可以而你却不能呢?”
“不是不能,是不想,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父母,不想……”秋水越说越激动,差点连“不想让荣甫之来了找不到我”都说了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她难以理解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一而再地想起荣甫之,甚至还隐约期待着他会来找她,她怎么会有如此虚幻不实的期待呢?荣甫之从来不曾表示过什么,萍踪不定的他,可能会再来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吗?秋水的心绪乱极了。
“你不可能永远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张涛的这句话,让秋水的心头一震,她何尝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何尝不想象沈文、家慧她们般地独立自主,可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没有离开过父母,这个山城之外的世界令她觉得害怕。
秋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思绪平静下来。“你刚刚说任何一所学校都可以,也许我可以找一所离这里近一点的学校。”
张涛感到有点失望,但仍锲而不舍地想要说服秋水,“我觉得你应该趁这个机会到大城市去,不应该埋没在这个小地方……”
张涛还没说完,秋水就抢着说:“我不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好,不过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到时候再说吧!”她怕再听到张涛说“跟我去武汉”那句话。
“我已经决定回武汉了,我希望你能跟我去武汉,可以就近照顾你,你不必担心父母不在身边。”
张涛还是说了那句话,令秋水不知所措,幸好她那个温暖的家就近在眼前,因此她说:“我家就在前面,不陪你了,再见。”随即加快脚步往家里头去了。
张涛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秋水就已经走远了,只见他一个人呆立在昏暗的天空下,夕阳已经不知躲到哪儿去了。